第一二五章潮流五
隆武元年的十月份注定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里是不平凡的——二十五日东南总督秦弦武召东南士绅豪门会于三宝楼之上,始定刷新改革之音。
——二十六日,监国襄王自西而来,率南昌行在上下一百余官员入南京,竖日,东南总署呈开天下公论言路折,监国允准。
——二十七日,民报馆立,东南大儒顾宁人、黄太冲担任主笔,天下瞩目,士林震动。
——二十八日,隆武皇帝归南都,大明正朔时隔半年之后再次驾临太祖高皇帝之定鼎龙兴之地!
随着深秋的到来,南都城内的宫城里头,也多了几分萧瑟匆忙,这座几经破败与修复的大明宫室虽然重新迎来了他的主人,然而中间的清冷简陋却也仍然可见,唯独那随着几片枯叶的散落,几支泛枯黄的树枝,在此时此刻这座几百年的宫廷里面添加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忽地一阵秋风吹过御苑里头,将积在石道两旁的枯叶都吹散了开来,甚有几片吹入了空中,飘摇之后落入到了那空荡荡,只剩几尾金鱼的一池清水当中。
隆武帝走在前面,脚底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干脆声音,顶着苍凉的秋风,这个几经波折磨难的皇帝在重回了祖宗故宫之后,却仍然没有几丝的笑容在神色上头。
“…今之中国,诚乃危急存亡之秋叶,北地之上,建奴驰骋,掠我同胞,坏我宗庙,毁我衣冠,灭我文明,今日之祸,非五胡可比,非女真可比,非蒙元可比…我浩浩中国,堂堂大明,子民何止千万?金银米粮之富,何止亿万?然则区区东北边夷,民不过数十万口,丁不过数万,昔日眼中,不过一蝼蚁耳,但如今之祸,却实为他成!为何?倘若我军民,用命死战,捍卫宗庙,则建奴何至于兵不血刃而雄关坚城连连不战而落?倘若我国人上下一心,携手抗敌,则建奴何至于长驱直入,横扫江淮之北?倘若我朝廷当道诸公精诚团结,同心为国,则建奴何至于一破江淮,则陷两浙!盖因…”何吾驺亦步亦趋的跟在隆武帝身后,一边捧着一张一尺见方的泛黄纸张朗读着,而一旁的黄道周随着这一字一言的吐出,那已经褶皱纵横的额头也添加了更多了皱纹。
“好了,不要念了。想不到堂堂复社中人,两个江南大儒,居然会为一武夫执笔舒章。如今这个乱世,果然是乱的很呐,什么乱事都有!”走在前面的隆武帝忽然打断了何吾驺的朗读,看着这凌乱秋景又是一番感叹,继而又变作了沉默。
何吾驺瞧了瞧眼前这个已经不复往昔神采飞扬的隆武皇帝,心中也有有些五味陈杂。他是知道隆武帝的身世的,这个从幼年就遭受着不幸的王室子孙,有大半的时间都过着清苦与没有自由的生活,而在好不容易重登王台之后,却一度因为违藩王禁而被贬为庶民。
但昔日的里头的挫折却没有让这个自打小时候就悲惨的人自暴自弃,在见过了民间困苦之后,这位曾经的王爷,如今隆武皇帝,也有了重匡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是可惜,虽然在福京称帝,但却受制于郑芝龙而无从发挥,屡受压迫,好不容易吧,等到了一个貌似忠良,能挽救山河的人物出来,却想不到这个秦弦武的心机手段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秦弦武迎监国为的是什么?为的还不是牵制隆武皇帝!虽说咱大明朝没有一国二主的例子,但昔日里头成祖爷与仁宗皇帝不也有同天而立的例子?况且,说到底,秦弦武还是南昌行在里头出来的,襄王不说多的,匡扶南都的大功名声,真要往上面盖,那也不是隆武皇帝能拦得住的!
再者说了,秦弦武手里头是有兵权的,再加上赣系里头的官员不少是以他马首是瞻,就算没了一个名义上的监国,这秦弦武仍然不是可以随意搓捏的主,最多隆武朝廷全面占了大义的名头而已,真要斗起来,撕破了面皮,怕也是隆武皇帝这边落败的居多多。
这秦弦武场面话上,私下里头,怎么看都是个知道分寸的主啊,这又是皇帝,又是监国,再加上他秦某人,小小的一千多里头,不大的朝廷里,就有了三拨人马,他莫非不是知晓,咱弘光朝败就败在这个党争上?!
昔日是两党,总还有了断,如今三党混战,又涉及皇权…秦弦武莫非真以为凭借着眼下这点手段就能只手遮天了?!
隆武忽地驻足在池畔,头也不转的向另一边的黄道周问道:“黄师傅,你是个久经官场的人物,昔日在两都里,也见识过不少统兵大将大帅的。你说这个秦弦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说是武夫吧,这些又是刊行报纸的,又是向商贾之辈许权的心思,怎么想也不是个武夫该知道的。说是读书人吧,没听过哪榜里有这样一个人物啊?更没听过他中过什么科举来的。再加上眼下这个情景,更没个赤忱忠臣的样子…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沉吟之后,黄道周说道:“秦弦武嘛…是个有经天纬地才华的人物,不说别的,就在三宝楼上传出来的见地也是个不凡,再加上这匡扶故都….嗯,今儿个还上了一封,请讨两浙的折子,举兵一万,想来是有成算了。左右来说,微臣妄意一句,秦弦武不像是个直臣的人物,但眼下,怕也不好轻动的。”
站在旁边的何吾驺微微一愣,虽然眼光还是直视前方,然而这心底却充满了惊疑——黄阁老这不是坏了脑子吧?眼下秦弦武的所作所为,陛下爷看在眼里是个什么心思谁还不知道?哪个当皇帝的不忌讳文武大权尽操于下?哪个当皇帝的不怕这乱世之中成了枭雄的玩物?而这秦弦武所作所为,放到其他时候,光是一个武将僭越,妄议朝政便要被论一个罪下来!更莫谈其他的嚣张跋扈的事情了¬——但你堂堂也是个首辅,就这样轻飘飘的下了一个不像是个直臣的人物,这是赤裸裸的明贬暗褒啊!
有深意啊…
隆武帝身世坎坷,也在市井里面打过滚,此时虽然登基了,这帝王心术也没有那么狠辣,不过听了黄道周这样为秦弦武开脱,虽然敬他,然而这心里头也不禁燃起了一股怒气,其他的心思自然也没想的太多。背着后面两大阁臣的脸面也多些冰霜出来,半晌沉静过后,隆武帝又抬步往前,踩在那纷纷秋叶上的步子也更重了些,一边说道:“不说这个了,眼下这个局面先收拾了来吧。对了,襄王昨儿上了个折子,请的是整合流官,先论个首辅出来。说的也是,眼下这二个班子都在南京杵着,总是不能令出二门的,没个威面。不过两位师傅也是知道,这事啊,涉及的太大了,官员们那点龌龊心思,不好动啊,朕准备三日后的开廷议来说这个事,咱们这君臣三人先来垫个底吧。”
何吾驺瞧了一眼稳坐钓鱼台的黄道周,先一步说道:“这个奏折,无非还是秦璇借襄王的手来写的,不过,这朝廷体制的大事,是该有个决断,微臣以为,为了大局,总是个该让些位子出去的。但这内阁上头,微臣斗胆说一句,这阁揆万万是不能让王府那头占了去。”
隆武帝听了终于露出了笑容,垂头看着这路面上的枯叶,说道:“何师傅这个话却是讨巧的很,也罢,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朕就先说了,秦弦武引襄王过来,要帝王两存,为的不就是咱们内耗吗?我看那,王府那头,除了姜曰广是秦弦武的麾下死忠以外,其他总是好说的。嗯…黄师傅是咱们这的定海神针,总是不能轻易出面的,就由你老何去王府那边打交道吧。”何吾驺眉头一跳,垂首领命。
说完隆武帝正准备走,刚刚还稳坐钓鱼台的黄道周连忙开口:“陛下慢走,微臣斗胆说一句,秦弦武收服南京,光复千里大明江山,又开公论之路此时正乃民望之所在,再加之又立有民报,掌握着这舆论的笔杆子…怕是此时不宜交恶,倘若是逼急了…陛下危矣。”说完,垂首而下。
隆武皇帝缓缓转身,淡淡的看着黄道周,久久不语。忽地,一声脆响,隆武皇帝才开口说道:“朕乃九五之尊,天下正朔,民心所在,何方将帅敢兵戈加身于朕?哪怕是郑芝龙那厮,也行不的这般嚣张!如今之事,是他秦某人欲行不法,要开什么民报,分什么商权民权,皆都是祸国殃民之举,在此诚危机之秋,还做这些荒唐手段来夺权,朕岂能容他,朕岂能眼看着这二祖社稷,垂二百年的大明江山毁于此宵小之手!黄师傅,你还是退下吧,今天天气凉了!”
黄道周微微眯眼,叹息一声,一旁的何吾驺也垂首沉默不语,隆武皇帝转身而走。
等隆武皇帝走远,何吾驺缓缓站直了身体,瞧着黄道周还弯着身,摇了摇头,又垂下去,低声说道:“阁揆是一片忠诚,我等上下都是看到的,不过眼下这个局面,秦弦武搞出这么大的声势来,哪怕圣明如陛下,也由不得恼火。再者说了,倘若不将士林、朝廷联合起来,说不的这秦弦武真当要将这个朝廷闹的天翻地覆——乃至于改天换地哇!...陛下又是个雄才大略的主,阁老莫要想太多了。”
“哎…”黄道周拖着年迈的身躯,长长一叹。
三宝之会,民报刊行,民心士林又哪里还在朝廷手里?如今谁又能奈何的了秦弦武?民心不在,士林不存,朝廷根本就没了底气啊!黄道周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