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下午在李陟的生命中好似完全不曾存在过。黄昏时分,醒来后就看见身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对着自己撒尿,头很痛,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在他的记忆中今天从寻欢阁出来后,进了长兴楼,之后自己做了什么,或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臭小子,醒了就快给我滚,别挡着大爷的道。”事后,李陟回想起来,觉得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之下,自己竟然没有动手,确实是一件很想不通的事情。也许是头太痛了,又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乏力。总之李陟觉得这是他生平最窝囊的一次。听那汉子说完,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了出去。
天灵寺中,自打圆相启程去兰山接任法灵寺主持之位,虚明的日子越发轻松起来。晚上,一天不知道干什么的虚明早早地吃过饭,坐在庭院中等李陟。
“世载哥,你回来了,吃了没?”
李陟没有应答,径直走向房中,躺倒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屋顶。“或许我就不应该来扬州。”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近来一月般,令他感到悲伤,挫败和失意。先是师傅的去世,紧接着眼睁睁地看着盐城被屠,最后在她的目光中颓然转身,从此两相遗忘。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却又只能默默地承受。
他不喜欢这种无耐感,伸出手,想握住些什么,却又抓了个空。他希望事情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就像罗冲所说的,他的命握在他的掌心,不由天定。
接下去的几天里,李陟房门不出半步,米水都由虚明送入房中。
也许是上天眷顾李陟,不想令他就此沉沦下去。于是在李陟来到扬州的第七天,欧阳栎连同郭昇的东海军,号称五万,将刀尖对准扬州。
“云秀,你如何看待扬州罗海?”军中,欧阳栎询问身边清瘦的男子,只是他的语气并不像在问询什么。“罗海是谁?”语气颇为轻蔑,这个被称为云秀的男子身材并不高大,很有些瘦弱,从面容来看应该十分年轻,脸上气色并不好,带着病容。
“吴志果然是老了,这条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狐狸,最后竟然栽在一个耍把式的武师身上。”欧阳栎是年三十九岁,布衣出身,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在这个讲究家世的南唐王朝之中,白手起家官居楚郡太守,其城府手腕可想而知。
“扬州之战,我们大可按兵不动,坐观郭昇这条疯狗去乱咬,”男子右手扶拭着鼻子,眼神之中阴冷尽显。“待到两败俱伤之际,连这条不听话的狗一起吃了。”
“云秀,你今年二十一岁了吧,每次看着你我都感觉自己老了。”
男子罕见地地下头,若有所思。
二十一岁了呢,我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难道就跟着欧阳栎做一辈子的幕僚?
“自从十年前我遇见你们父子俩,那时你还是个满脸结着厚厚鼻涕痂子的小孩……”欧阳栎说自己老了,云秀姑妄听之,不置可否。但他是真的觉得老之将至,如今自己越来越爱回忆往昔,是发觉自己剩下的日子没有走过的多了么?七十古稀,自己还有多少年呢?
“我姬云秀的生命就是辅佐你,这一切从十年前你救了我爹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他姓姬,这个曾经显赫而后湮没的王族之姓,到如今那个遥远的王朝,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子孙大多背弃了自己的姓氏,所以以姬为姓者,少之又少。他至今记得,父亲总是反复地说起,他们高贵的血统。他也曾为之自豪过,不过在父亲死后,他的自豪被一次次击碎,直至荡然无存。可以说,他的父亲用生命维护着那份自豪感。
“云秀,听郭昇说,前阵子守盐城的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盐城的情形我知道,竟然守到半个月,英雄出少年啊。”
“对手太弱而已。”
相比于欧阳栎稳坐中军,罗海此时正在太守府中坐立不安。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清楚的很,舞枪弄棒也许还可以,行军布阵?别说笑了,你见过武师读过武经七书的么?就算有,反正他没读过。
“罗公,因何事焦虑?”说话者,是一中年人,削尖的脑袋,所谓尖嘴猴腮。
现在罗海便像是黑夜中逐光飞舞的蛾,找寻一切可见的一丝光亮。当时也是眼前之人建议他阴养死士,待机而动。
“还能有何事?就是欧阳栎来袭。”
“大人何必焦虑,扬州城中尚有士卒近两万,城中存粮足够撑至隆冬。罗公大可先率军迎战,不利即回城死守。”
“先生所言甚是,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心中惶惶不安。”
“罗公多虑了。”
罗海的不安来源于前些日子,儿子罗裂出门回来,告诉他扬州城新来一个算命看相的,自称罗半仙,算卦很准。经不住儿子怂恿,罗海翌日出门寻他看相,果然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这罗半仙盯着自己面相看了半晌。笑吟吟道,“客官,不知问吉问凶?”
“大丈夫问灾不问福。”这句话罗海自己也觉得很有气势。
“客官贵庚?”
“三十有五。”
“客官今年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当处处小心。”这句话实在难以入耳,罗裂登时翻脸,“臭道士,妖言惑众。”
罗海嘴角隐隐抽动几下,黑着脸付了卦金拉走了儿子。
“算命之言,好听便信,入不得耳便是妖言。世人若此,莫不在天命之中。”
“面如板鼓,其寿不过三十五。”罗冲叹息着,不知是为罗海天命将至还是什么。
三日后,郭昇军距离扬州只有不足百里。
罗海在军营中,点起一万五千名士卒,亲自披挂准备出城迎敌。他想得很清楚,若是野战能够占得优势,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就退守扬州城。
“出发。”
“大人,罗海出城了。”
从探马处得知消息后,两人相视一笑,“罗海定是以扬州为后路,一战不胜便会退宿,所以我们要帮他一帮。”姬云秀的声音永远是这么阴沉,满是阴谋。
“传令,全军减速,拉开和郭昇军距离。”
“先让他喝点狗血,喝得饱了,撑了,脑子不清楚了……”
郭昇的东海军不过一万出头,且兼长时间行军,是为疲军。一切看起来尽在掌握。“什么,欧阳小儿想做什么?让老子当炮灰,想得美。”现在想避开罗海是不可能的,但纵横北海二十余年的悍匪对砍人从来没有退缩过。“弟兄们,欧阳小儿想阴我们,就让我们先吃了罗海,再回去找他们算账。”想秋后算账,找老子茬,谁怕谁。可惜他到现在还以为欧阳栎想报复他一把火烧了盐城。
前方的一处高地,郭昇站上去之后,便不再动,因为罗海已经近在眼前。
“兄弟们,杀光他们,杀进扬州。”对于这群亡命之徒,还有什么比掠夺更诱人。想到扬州城的繁华,看来姬云秀是对的,现在他们的眼睛就和一条条疯狗无异。
嚎叫着这群彻底癫狂的疯狗狠狠地扑向罗海的军队。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这是一个普通的山贼。落草之前,他或许是个满身蛮力的庄稼汉,有可能是个码头苦工。现在,他正舔着干裂的嘴唇,砍翻一个又一个敌人,不,还有一个自己人。接着,他看见了罗海,“他的头一定很值钱。”于是他挥舞着砍刀,冲了上去,不得不承认罗海花枪耍的很好,枪刺钻挑之间,身边倒下数十人,可惜这是战场,不是比武场。必死,可杀也。也许罗海不认为自己有勇无谋,一味死拼。不过谁叫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呢?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郭昇全军正在士气最旺盛的时候,此消彼长,反观罗海这一边,虽然装备上扬州守军更胜一筹,奈何气势输了一半,罗海一人独木难支,只能郁闷地看着自己身边的敌人越聚越多。
最终,郭昇成功地将对方截作两段,罗海发现无论自己刺死多少敌人,总有一个杀红眼的贼寇扑上前来。
一个人的气力终究是有限的,罗海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冲在最前面,可是此时后悔有什么用呢?他的枪越来越慢,应对七八人的合击,开始觉得力不从心。
最终还是没有挡住,被一刀砍在左腿上,罗海吃痛挑死那个沾着自己血液的士兵。随后,他的背上再中一刀,还未等他感觉到疼痛,第三刀,第四刀……
“客官今年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当处处小心。”果然应验了吗。
罗海回头想再看看自己坐拥不久的扬州城,奈何这一刻,飞起的是他的头颅。
本以无心恋战的扬州军,见主将战死,纷纷转身向城中逃去。一路士卒相互践踏致死者,不可胜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