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石鼎烹来紫笋芽
和风细细,杨柳依依,繁花碧树掩映着一座巍峨高耸的殿堂。四角飞檐,八兽昂然,看上去气势雄美。高门上悬挂一扁,上书篮地金边四个大字“御膳茶司”。殿前是一个宽敞的院落,树枝上挂着的鸟笼里,扑腾着欢快的金雀,一串串悦耳的鸣叫,给这个略显紧张的院子添了一些活气。
齐天乐懒懒地坐在高座之上,闪着熠光的星眸,不时恹恹地扫过眼前成排的应征厨师,浓重的剑眉微皱着,他身体的全部重心都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在胸前揽着一只黑色的短毛狗,背后硕大的云罗伞盖摭住了刺目的日光。
他向站在身前等待命令的承应长抬了一下手,懒懒地道,“开始吧!”旁边的官员立时点头称是,走下高台,向院子里的厨师们大喊,“尔等听明白,你们已顺利地过了三道关口,这是最后一关,你们的厨艺若通过齐大人的品评,便可直接给太后老佛爷进膳了,如让太后千岁动了玉口,你们就是百两黄金的赏赐,尔等可要尽心尽力。”
厨师中出现一阵嗡嗡声,大家或兴奋或喜悦,都攒足了劲跃跃欲试,好像那百两黄金已然到手。碧慈偷偷地向高台上的齐大人瞄了一眼,心想,这个人懒懒地靠在椅上像生了病似的,竟然是把最后一道关口的宫中司膳官。
那人懒懒地站起身,从高座上走下,来到厨师队伍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的、傲气十足的笑,用不阴不阳的语调说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民间厨子,真是自不量力,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皇宫大内!宫中几百号御厨几世侍候皇家,几辈子都在琢磨着吃食,厨艺可谓登峰造极,可他们却不能让太后老人家开玉口,便把你们都招到宫中,你们行吗?可既然来了就做出几道菜让本官嚐一嚐,若真的能让太后老人家颐颜,我这里先给你们鞠上一躬。”齐天乐说罢,竟然真的把腰猫了下去,厨师里传出一阵“哧哧”的笑声。
厨师队伍里,有一位长着青白面皮的年轻后生,笑着打趣儿,“司膳官大人,你怀里为什么总是抱着一条狗?嘻嘻……”
齐天乐俊逸的脸庞立时闪过一丝怨愤,恨恨地看向那人,绷着脸,“你瞎问什么?真是民间的泥厨子一点儿都不懂规矩。”话音刚落,队伍中又是一阵哄笑。
齐天乐绷着脸“哼”了一声,突然换回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转过头,拍了拍怀里的黑狗,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你们不就是想知道这条狗是怎么回事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恐怕有人已经知道了,那个偷着笑的注意些哦!唉……,我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司膳官家族,宫里宫外无人不晓,我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试菜时中毒而亡的,做了皇帝老子的替死鬼,到了我这辈儿,我怕得要死,说什么也不肯再做这个差事,可那皇上却是成心和我过不去,竟然在我父灵前封我为铁帽子司膳官,王位、爵位有世袭的,大家听说过司膳官有世袭的吗?”
说到这里,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在队伍中大喊,“齐大人你说话可是大不敬哟,不怕皇上问罪你?”
齐天乐干净立落地一转身,他一身浅黄长衣,腰束足有巴掌宽的黑色玉带,细腰乍背,转动间潇洒飘逸,他脖子一杨,又“哼”了一声,“怎么问罪?是免我的官职还是斩首?免官我巴不得的,斩首?他老人家恐怕还要留着我试菜呢……”说到此,星目朗眉间闪过一丝无耐与伤感,“我怕死怕得要命,我可是抱着头,打着哆嗦来世袭的哟……”
队伍中暂时闪过片刻的宁静,都被齐天乐戏笑谑语中所带出的伤感所震动,有人安慰道,“皇上老人家是珍惜你家几代传承的试菜绝技,齐大人多保重,您怀里那条狗不是还好好的吗?”
齐天乐听了这话又是一笑,“对呀,小黑已经活了一年多了,在它之前那两条替我而死的狗,我已经将它们厚葬,借你们吉言,祝我老人家长命百岁吧!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响彻殿宇……
怀中的小黑似看到什么新奇之物,忽的从齐天乐的怀中跳跃而出,齐天乐见狗跑了,大急,忙在身后大喊,“小黑,干嘛去?!”追逐时不想被脚下的石块拌了一下,一跤摔在地上,他坐起身,恨恨地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厨师们。
在齐天乐别开生面的训话中,碧慈始终静静地听着,她一身灰布男装,脸上抹了一层黑黄的油彩,看上去面色暗淡,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光彩照人。她几次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还没见过像齐天乐这般狂放不羁、不拘小节之人,看似冷傲,实则平易近人,不知不觉间被他的气质与风仪所吸引,凝神望着他,静静聆听,同情着他的喜与悲。
齐天乐在旁人的搀扶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好了,时候不早了,那边已摆好灶厨,一荤一素,大家尽情地施展自家绝技,但愿你们这一批人里会出现奇迹。”
碧慈心头一愕,灵动的眸光闪过一丝不安,“什么?一荤……一素?这素菜还好,只是这荤菜如何调制?我本信佛庵中之人,虽未剃度,却也是半个尼姑,怎能动那荤腥之物?”碧慈正迟疑间,就听有人喊,“谢池春!四号厨灶!”碧慈忙应了一声,谢池春这个名子本是田净沙所起,让她入宫时用。
碧慈来到厨灶前,打量了一番,案板之上料已备好,有的民间厨师已经开始忙碌,竟技是有时间限制的,碧慈不敢再耽搁,先炮制那道素菜,这对碧慈来说不算什么,只把那“同心莲叶间”做了出来,这道菜经师傅亲自指点,色、味、香自是与众不同,她非常有把握过齐天乐那一关。只是这荤菜?碧慈秀眉微颦,美目凝思,玉手儿紧拧着身前衣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齐天乐抱着那条狗转了过来,站在碧慈身前,足足比碧慈高出一个头,他看着眼前身材娇小的碧慈,不知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站在那里愣怔怔地打量着她,“你怎么还不做?时辰可不早了。”
碧慈“哦”了一声,抬起纤白的手指搔了搔头,向齐天乐傻笑一下,“我……我这就做。”齐天乐又奇怪地打量她两眼,转身向下一家走去。
碧慈移目向案板边上的一盆卤水豆腐望去,突然灵机一动,立时有了主意,心中大喜。她兴奋地找来虾仁、冬菇、鲜贝、腰果切碎加入卤水豆腐中。并加入葱姜末和鸡蛋,用筷子打匀上劲儿,用香料调味,最后用一块笼布将豆腐泥压挤滋实,小心奕奕地雕刻成熊掌的样子,扣入盘中央,放到笼屉中去蒸。碧慈趁这个时间,用调料做好欠汁,熊掌蒸好出锅后,浇在上面,又把冬瓜皮洗干净,削成叶子状,与红果一起摆在盘子的边缘作为装饰。
一盘素熊掌就这样在碧慈的调制下呈现在面前,熊掌在欠汁的映衬下色泽金红,盘子的四周摆放着冬瓜皮雕刻的叶子,看上去碧绿纤巧、栩栩如生。这两盘菜被人端到齐天乐的面前,碧慈远远地望着。
齐天乐把“同心莲叶间”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暗暗地点了点头。筷子又伸向素熊掌,碧慈心中一阵紧张,呼吸都停了下来,不错眼珠地望着齐天乐的表情。
齐天乐夹起一块,神色一愕,忙把筷子上的“熊掌肉”凑到眼前凝眸细看,面上现出不解的神情,眉头皱了皱,迟疑地把“熊掌肉”塞入口中,轻启下颚,细细品味起来。
碧慈发现他每咀嚼一下,神色便是一变,眼睛也渐渐地瞪圆,身体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口中的熊掌肉还没有咽干净,便囫囵着声音问道,“这道菜是谁所做?”
旁边的一名承应长忙恭身回道,“是一个从琼山来的,一个叫谢池春的人。”
“快,把他给我传上来!”齐天乐声音紧张,那名承应长也感诧异,惶惶地走了下去。
碧慈被传到齐天乐的眼前,有些惴惴不安,偷眼向齐天乐看去,齐天乐此时也正把不可思议的目光向她投过来,俊逸的脸庞在阳光下格外明朗。
“你就是谢池春?”齐天乐镇定心怀,重新坐下,不急不缓地问道。
碧慈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她一身粗布灰衣,一脸灰黑色,头上的方巾不时被风儿吹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从乡下来,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后生。
齐天乐惊愕愕地打量他片刻后,情绪平静下来,又坐回椅中,突然故意绷了面庞,“谢池春,你可知罪?”
碧慈猛的抬起明眸,脸上闪过一丝惊惶的神情,“这……小民不知身犯何罪?”
“你竟敢用豆腐做出假熊掌,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碧慈心头一震,额头立时浸出汗来,忙跪在地上,急声辩道,“齐大人,小民自幼信佛吃斋,荤菜就是这个做法,绝无欺君之意,请大人明察!”
齐天乐见把碧慈吓成这样,使劲憋着乐,走下高桌,来到碧慈的面前,围着碧慈走了一圈儿,他突然俯下身,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伸出手指在碧慈的脸上刮了一下,吓得碧慈一躲,惶惶地看着他,不知这位齐大人想干什么。
齐天乐把手指凑到眼前细观,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他随后收敛了笑容,故作严肃状,“嗯……好吧,既然是这样……说的也算是有道理,欺本官和欺皇上还有一段距离,这欺君之罪就先不给你定了,但……”
碧慈又一阵紧张,一脸惶色,不知这齐大人要如何给自己降罪,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本官就罚你去给太后老佛爷进膳好了……”
碧慈一下子坐在地上,惊恐的心立时放了下来,心想这齐大人可真是能开玩笑,瞧他适才那一副虎眉虎眼,真的是吓煞了侬家……”
齐天乐转身对旁边的承应长道,“后天安排这个小子进膳,哦……对了,我还要指导他一二,就把他的房间安排在我的居室里吧。”说罢转过头向碧慈坏坏地眨了眨眼,看着碧慈脸上顿时呈现的惊惶苦瓜色,他得意地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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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慈夹着自己的小包裹,被人带进一座纤巧的小四合院,屋前四周有走廊相连,廊上镂空雕花,彩绘如云,一根根粗壮的大红柱子井然排开。碧慈打量几眼,心中暗笑,觉得这里有些像静安寺的云岩殿。
面南朝北的正房,漆木雕花的窗户都大开着,窗上挂着碧绿窗纱,门上却是一淡白色的竹帘,遮住了屋内的景像。引碧慈前来的是一个身穿绛紫色外衣的小太监,怀抱拂尘,敛眉敛目,碎步而行。
小太监走到门前,尖细着嗓子向里面禀报,“回齐大人,谢池春带到。”
齐天乐懒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让他进来吧!”小太监应了一声,伸手挑开竹帘,示意碧慈进屋,碧慈怔了怔,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屋中正面是一铺矮炕,上面铺着烟茶色绣花绸缎被褥,炕上正中放着一个红色漆面的小方桌,绣花帷幕被银勾挑在两旁,上面落下浅谈垂香穗,屋中临窗有桌有椅,摆设倒不是很奢华,在屋子的另一面是一个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密密码码的书籍,给这屋子平添了几分书香气。
此时齐天乐正俯在小方桌上写着什么,炕下踏桌上放着他的一双白色绣虎的长统靴。他没有抬头,对进来的碧慈说道,“你以后就和我住在一起,在这个屋子里你可以随便,不用讲什么礼仪,我是最烦那一套的,但在外面不得不装着,你可明白?”
碧慈的心“咚咚”地跳着,自己一个女孩儿家,怎好跟他住在一起?可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是万万露不得的,女扮男装进宫,这一欺君之罪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过去的,她心中默默地念着佛号,盼望早日给太后老人家进膳,早早离开这尴尬之地,心中却盘算着如何与他同住.
齐天乐半天不见碧慈回话,停下笔侧目向他瞄去,见碧慈怯生生地夹着小包儿站在那里,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暗暗一笑,心道,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周旋我,想必是有趣得很,想我齐天乐有今天没明天,阅过美女无数,在我面前怎能雌雄不辩?这丫头实实的胆大,竟敢女扮男装混入皇宫,这要是事情败露,她岂有命在?那时岂不可惜她一手绝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