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保奉了旨意来到江宁,会同孙士毅审理《笑泥胎》的案子,这下好么,四品官管起一品官来了,虽说是奉了上命,铁保也不敢太过张扬了,等必要的礼节行完,他仍然恭恭敬敬的给孙士毅行礼。孙士毅见到铁保,知道万岁爷对自个的工作极是不满意,这下也不敢打酱油了,赶紧通知江宁知府姚静农,准备三堂会审。
就在铁保到江宁的当天晚上,袁枚老先生请客,给上差大人接风洗尘,袁枚虽然做官时间不长,但在士林之中声誉颇高,对官场也有他的影响力,铁保也是个文人,在京城的时侯就对老先生很是敬仰,听说袁枚请客,自然很是高兴。
宴席之上,分宾主落座,孙士毅在下首陪了,众人故意不谈公务,只说些诗词歌赋,袁枚见铁保谈吐清奇,见识过人,格外的喜爱,两人言谈甚欢。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南方和北方的区别,铁保说:“京城风物自然是极好的,但江南水乡也自有一段风采,今儿个到了江宁,就觉得精神一振,给人别开生面之感。”
“是么?那你且说说,为何精神一振?”袁枚笑着说。
铁保笑了笑:“这个……倒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各有不同吧,就拿一件事儿来说吧:京城里,街面上常见的多是八旗的子弟,那是一个个提笼架鸟,悠哉游哉,透着个闲适、随意劲儿,可我到江宁一看,豁!满街的人,一个个行色匆匆,我还以为是那里走了水,大伙急着去救火呢!”
袁枚微微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皆为五斗米折腰啊!”
“江宁也真是繁华,那码头上船来船往,不怕两位笑话,铁保长这么大,是头一次看见比楼还大的船!好家伙!”
“我等有幸,生逢盛世,眼见这物富民丰,教化昌明,真是一大幸事。”
孙士毅听出不对来,刚想说话,只见铁保点点头:“那是,万岁爷圣明。”
他也只好跟着说万岁爷圣明。
“既然是盛世,除非狷狂之徒,不应因言获罪。”袁枚注视着铁保说。他一直觉得杜怀仲有点冤枉,便趁这机会,旁敲侧击的为其鸣不平。
铁保爽朗的一笑:“袁老先生多虑了,这儿没外人,我就给您兜个底吧:我这次奉旨前来江宁,就是要设法化解此事,放心!万岁爷是明君,事情看的清楚着呢。”
孙士毅在心里头苦笑,你们俩这一唱一和的,好像我是个坏人了,好像一开始就是我要故意栽赃姓杜的似的。他开口说道:“万岁爷既然派上差来,那是再好不过了,明日三堂会审,那《笑泥胎》的来历,想来定会水落石出。”
“孙大人,不是说了么?今儿晚上是私宴,没有‘上差’‘下差’,您这么一口一个上差,教铁保好生尴尬。”铁保说。
“是孙某的不是了,且自罚一杯。”孙士毅笑着说。
“说起那《笑泥胎》的来历,孙大人可有眉目?”铁保问。
孙士毅长叹一声:“有甚么眉目?那个张牛儿,虽然是个泼皮,但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任姚大人怎么用刑,硬是一个字儿也不招,另一个人证却是一口咬定书是从杜家偷出来的,而那个杜老二却是打死也不承认。弄得好一个无头案!”
“我听说那个混混居然也识字儿?”袁枚好奇的问。
“可不是!若不是他也识几个字儿,能牵扯出这么些劳什子事情来?”
铁保乐了:“嘿!这事儿新鲜,连混混儿都认字儿了!——对了,我今日把案件的文书看了一遍,诚如孙大人所言,证据实在是不足,那个叫杜怀仲的,可能真的是被无故牵连的。”
你直接说我诬陷他不就行了么?孙士毅心想,要不是为了西南的事儿,我至于盯死了这件案子不放么?
“那依铁大人之见,这《笑泥胎》的真定作者是谁?”
“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当日在圣上面前,纪昀纪大人倒是有些见解。”铁保将那天纪晓岚在颐和园将《笑泥胎》与《防疫纲要》做对比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袁枚听了点头称是。
就算孙士毅也不得不承认纪晓岚说的有道理:“如此说来,这本书的作者另有其人。”
“依老夫之见,不是另有其人,而是没人!”袁枚语出惊人。
“没人?”铁保和孙士毅都是一愣。
“不错,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国家气运若有变数,不过是天地阴阳错动,一团灵气失之本位,无处藏纳,只能付诸天真孩童之口宣泄出来,警醒世人,有道是‘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那这本书是吉是凶?”铁保抢着问。
袁枚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视着夜空:“这几年的江宁发生了好些事情,真有些日新月异之感,但总的来说,是人越来越胆大了,不知铁大人有没有去下关看过:好家伙,那水轮机子一排排的、那工厂、那烟囱直穿云霄,铁大人说江宁的人走路如救火——那是赶着去挣钱呢!”
孙士毅和铁保都点点头,袁枚又道:“这样的人,这样的民风,你叫他们去信那些神仙佛祖什么的,那才真叫见鬼了呢!这就是天时!有了这种天时,出现此类书,不就是理所当然了么?漫说那本《笑泥胎》老夫没有看过,但类似的打油诗,哪个江宁人没听说过一两首?”
铁保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旋即又问:“那似老先生看,此征兆倒底是福是祸?”
“福兮祸兮,天意玄妙,哪里是老夫能洞见的?”袁枚淡然一笑,“从这本书的内容看,教人不崇信鬼神,原本也是正理,暗合圣人本意,不过又多了几分轻慢不敬之心,看的多了,自然教人学坏。”
正在这时,只见总督衙门一个官差急忙忙奔进来,顾不得给众人行礼就说:“禀报上差大人、禀报总督大人:证人六喜死了!”
“什么?”铁保一下子跳将起来,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官差又重复了一遍,铁保和孙士毅对视一眼,都是错谔不己,匆匆别过袁枚,两个人急忙忙赶往知府衙门。
到了知府衙门大牢,只见姚静农己经到了,吓的面色苍白,不停的颤栗,铁保二话不说进了牢房,但见地上躺着硬邦邦一具尸体,己经是死的干净了。
“怎么死的?”铁保黑着脸问。
“回上差大人,突发急病,大夫还没请来就翘辫子了。”牢头说。
“你是干什么吃的?”孙士毅一把掌掴在姚静农的脸上,对方“噗通”一声跪下,不停的给孙磕头,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却是一个字儿都不敢说。
铁保厌恶的转过头去,问那牢头:“人犯死前可见过什么人没有?”
“没有,知道是要紧犯人,弟兄们看的紧着呢,大人,说句实话,这样的在牢里再寻常不过了,每个月都有抬出去的……”
“可他是钦犯!”铁保厉声喝道,“这件案子唯一的证人!”
那牢头吓的不敢再言语,铁保止住怒气,对孙士毅说:“孙大人,本官以为,如此重要的犯人,不益和普通犯人一同收监,我打算将他们移至总督大人府上严加看守,您以为如何?”
“便似上差大人的意思办。”孙士毅晦气死了。
于是在铁保的安排下,这件案子牵连的犯人——其实就杜怀仲、张牛儿两个——从牢里提了出来,被转移到了总督府,各自关押在一个小院子里,铁保又派了自己的亲兵前去看守,这才稍稍放心。
真有意思,我头一天到江宁,最关键的犯人就死了。铁保想,这江宁的水,果然不浅呢!
……
杜怀仲脱的赤条条的,躺在院子的青石上晒太阳。两个侍卫提着刀,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旁。
铁保从门外进来,看到这奇怪的情形,愣了一下,两个侍卫忙上前行礼。
“噢,钦差大臣来了?失敬失敬。”杜怀仲从容的爬起来,把衣服穿周整了给铁保行礼。
“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回上差大人的话:牢里住的日子长了,骨头都长毛了,得晒上一晒。”
铁保忍不住笑了:“在这里住的惯么?”
“比牢里强多了,多谢上差的照应。”
铁保打量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有些削瘦,胡子老长,身上严刑拷打留下的疤痕还没愈合,不过精神倒还好,面色从容的不像是坐牢的人。
“这精气神儿还不错。宠辱不惊,你是个人物。”铁保点点头。
“承蒙夸奖。”
铁保挥挥手打发那两个待卫出去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啪”的扔在他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跟我说清楚。”
杜怀仲捡起那沓纸一看,皱皱眉头道:“上差大人,这和本案没有关系吧?”
“就看你怎么想了,”铁保绕着他转起了圈,“兴许没有,也兴许有,不过不管是有没有,总有些人在皇上面前动动嘴皮子,你就得诛灭九族!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杜怀仲点点头,“这些东西,我想起来了,这些兵器铺、被服厂,都是杜家的产业。”
铁保凑上来问:“有没有别人的股份?”
“大人,”杜怀仲无辜的看着他,“哪里有别人的股份?都是杜家的。”
“鬼才信你!”铁保冷笑一声,“我心说难怪那么多人在万岁爷跟前拐着弯儿的给你说情,来了江宁一打听才知道你这生意做的有多大,若不是朝里有人,你能开到一百多家铺子?只怕是一个也开不起吧!——告诉我都是谁的?”
“大人,您问这个,对您有什么好处么?”杜怀仲冷冷的说,“该谁的就是谁的,您要是也动了这个心思,那杜某也少不了您的一份产业——到时侯您会乐意我跟别人说么?”
“行,懂事。”铁保点点头,从杜怀仲手里拽过那沓纸,转身就走。
孙士毅在院子外边等着,现在连他都没权力单独见犯人,搞的他十分窝火。见到铁保出来,忙问道:“怎么样?”
铁保把杜怀仲光着屁股晒太阳的事儿一说,孙士毅苦笑不止:“又是个祖宗!另外个院儿里的那位也是一样,吵着非要天天吃一只鸭子。”
“我来江宁也有些时日了,万岁爷那边,也该交差了。这案子不能没完没了。”铁保说。
孙士毅心中一惊:“那……”
“放心,”铁保低声说,“我来江宁之前,请教过几位大人,众大人都教我一个法子,决计不会教孙大人为难。”他拉过孙士毅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糊涂”两个字。
正所谓“糊涂官司糊涂了”。
孙士毅出了一口气。
总督府,花厅
铁保和孙士毅商量着案子的处理意见。
张牛儿私藏不伦文字,斩。家产抄没,《笑泥胎》抄本查禁、焚毁。
杜怀仲申斥训诫,念其昔日有功于社稷,免刑罚,家产抄没。
江宁总督姚静农办案不力,致使重要人证死亡,贬官,罚俸一年。
“二位大臣,如此不妥。”
铁保抬起头来,说话的是孙士毅的一个幕僚,好像叫夏语冰的,孙士毅对他相当器重。
“如何不妥?”
“有关西南垦植之事。”
铁保皱起了眉头:“本官来江宁,只是奉旨督办《笑泥胎》一案,其余之事无权过问。”他可不想淌这趟混水。
夏语冰叹了口气:“大人,杜家在江宁牵连甚大,旁的不说,单是一个五洲工农银行,便关系到两江和西南的稳定,杜怀仲下狱那会儿己经引起挤兑,能够渡过己是侥幸,这次若是抄家,只怕场面无人能收拾啊。”
铁保沉吟不语,这倒真是个麻烦事儿,况且不光是银行,单说他怀里揣的那一沓店铺作坊的名册,上面便干系到朝中无数大臣,他在江宁明查暗访了多日,这才稍稍理清了其中的脉络,这个利益网的规模直教他震惊,真要是抄家,名义上是抄杜家,实际上抄的是朝中大臣们的家!
难道便不抄么?铁保和孙士毅对视一眼。
“属下倒有一计。”夏语冰蔫了巴唧的说。
“说来听听。”铁保点点头。
夏语冰走到桌前,提笔将纸上的“抄家”改为“查封”。
铁保笑了:“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