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营火围住了大兴堡的东、南、北三门,一条火把形成的长龙正绕道西侧后山,封锁了后山子堡,将堡内军民唯一的退路堵住。
站在箭楼上的程继业心中一寒,将目光转移到身边的许都司脸上,还没说话,就发觉这位都司大人的嘴皮子都在微微颤抖。心中的寒气顿时发散开来,让程继业不禁打了个哆嗦,好不容易忍住身体的痉挛后,颤声向许都司道:“许大人,请下令吧!不把后山的鞑子赶下去,明儿一早,子堡就可能会陷落……”
许都司脸色一凝,眼珠子骨碌一转,抱拳拱了拱手,苦笑道:“继业兄,所谓客不压主,许某初到大兴堡,怎能越俎代庖呢?还是、还是等刘小将军回来,或者是副帅援兵赶到后再说,可好?”
“鞑子围堡,小将军和谷成手里不过千余骑,怎能冲破鞑子的合围回堡?!”程继业抬手指着敌垒后方那片树林里的闪光,焦急地道:“鞑子还在砍树造械,一旦准备充分,就绝非今日午后那般随意冲击一阵就作罢啦!都司大人,卑职位卑言轻,指挥不动堡中三千余弟兄啊!”
其实,程继业想动用的只是许都司带来的两冲车步。要将后山之敌撵下去,依靠豹枪营的骑兵和训练、装备、士气三不足的卫所兵是不行的!
许都司眯上眼睛,想起午后鞑子骑兵冲击堡门时的威势就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摊手道:“实不相瞒,许某也是初次领兵,恐怕……还是请杨通杨大人出来主事吧!继业兄,这是唯一的出路。只要您请出杨大人,许某就拱手交出两冲车步兵。”
你娘的!程继业心中大骂却不敢表露出来,甚至还不得不按捺住拔出腰刀威胁许都司的念头,赔笑道:“杨大人受了小将军的气,这个、这个……”
许都司袖子一甩道:“没有杨大人,我是不放心的!副帅的交代,许某万万不敢违拗!”说完,许都司抬脚就走向堡墙的阶梯处。
“来人,掌灯!”程继业忙招呼部下给许都司打了灯笼,免得这位掌握了生力军的大人在黑暗的阶梯上摔跤。
目送许都司远去,程继业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呆看着鞑子营垒里的灯火半晌,顿顿足自言自语地道:“都怪老子嘴笨,怎么就没想到找经历大人去说说!?
招呼来几名亲信部下,交待了巡更值夜的事项后,程继业下了堡墙,匆匆向费烨梓住处而去。
此时,费烨梓却早已经想到了此节,带着刚刚赶回来的游击亲军校牟云,打开了关押杨通的房门。
“杨大人,您受委屈了!”脚一迈进门槛,费烨梓就赔笑着向一脸怒色看过来的杨通作揖道:“游击大人出堡之前有交待,请杨大人主持大兴堡军政,杨大人,请吧!”
“出堡?他、他又出堡了?哼,好个刘泽,竟敢擅离职守、一再违抗军令,我看这次就算有副帅大人护佑也保不住他了!”杨通咬牙切齿地说着,抬眼看了看一脸不自在的费烨梓,突然呵呵一笑摆手道:“我不出去,除非见到刘泽或者副帅本人!”
费烨梓抬手理了理官帽的纱耳,自行搬了个圆凳坐在杨通身边,做出一副交心的模样道:“杨大人心中有气,费某知晓,其实堡内军校们都为大人不平呢!只是如今鞑子两白旗三万大军压境,将我大兴堡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承担起军政重担,登高振臂,指挥我军坚守大兴堡以待援军呐!否则,必将是城破人亡、玉石俱焚的局面!”
“谷胡子、程老实(程继业)他们就不能登高振臂吗?”杨通反问一句后,哼了一鼻子又道:“他们与刘泽最为亲近,难道还指挥不动堡内军兵?我是想明白了,这大兴堡没有我杨通照样是大兴堡,有我杨通,却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历大人,您也甭劝,我不出去!”
“杨大人,您何必跟他(刘泽)计较呢?他年轻气盛,行事难免不周,此时等大兴堡解围之后,自有副帅秉公论断,还杨大人一个公道。”费烨梓说着,向牟云丢了个眼色,牟云立马将手中的食篮打开,拿出酒菜在桌上布好。费烨梓则继续道:“您是副千户,守备失职不在堡中时,您就是守备。他失职之罪自然有人治得了,可您呢?”
杨通斜眼看了看费烨梓,还是摇头。
“游击大人闯祸有副帅斡旋,杨大人,如今王巡抚已然交接离任,您可要……”费烨梓打住了话头拿起牟云斟满的酒杯,转口道:“咳咳!来,下官代刘大人向您赔罪,也代全堡军民恭请您暂代守备一职,挺过眼下这个难关!”
“哎……”杨通抬手按住费烨梓的手腕,假笑道:“费经历屈尊赔罪是哪门子的事儿呢?杨某受不起啊!我还是那句话,有谷胡子他们在,这大兴堡没有我杨通照样是大兴堡!费大人啊,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此事,您不必多言!”
费烨梓脸色一黯,一时之间竟然无从措辞。
“噌”的一声响,牟云突然拔出战刀指向杨通,破口骂道:“姓杨的,枉自游击大人离开前还专门交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你,等他回来,还要亲自向你赔罪。可你,哼哼!什么东西!”
“放肆!”杨通挥手格在牟云的战刀刀背上,将刀撩拨开去,怒道:“一个小小的亲军校也配如此说话!刀逼上官,死罪!”
牟云淡然一笑道:“死罪就死罪,总比鞑子大军压境时龟缩不出,盟友受难时独善其身,只知道保存实力、中饱私囊,不知道为国为民、收复辽东的活死人好!”说话的同时,牟云手腕一抖,还刀入鞘。
杨通一拳“砰”地砸在桌子上,将满杯的酒水震得飞溅出来,指着牟云的鼻子道:“反了你!反了你!来人啦!把他拉下去!”
费经历偷眼看了看牟云,心中灵犀一动,忙拉住杨通的手道:“杨大人,您这是要出去?”
杨通见门外并没有人应答,更没有人进来拿牟云,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正要答应费烨梓,却心眼儿一动,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们的激将法也没用!牟云小子,你冒犯本官的事儿今后再算!哼哼,刘泽是再也回护不了你啦!费大人,我奉劝您一句,刘泽此番是胆大包天,竟然想把鞑子的祸水往大明身上引,这是什么?这是通夷大罪,是要满门抄斩的!”
费烨梓挤出笑脸,正要说两句缓和场面的话,却见牟云跨步站到杨通面前,学着杨通方才的动作,指着鼻子骂道:“放屁!你说游击大人通夷,好!那些坐视蒙古察哈尔被鞑子攻击,坐视鞑子将蒙古四十万敌骑收为己用、对付大明的人又是何罪!?杨大人,我本敬你是屡经战阵的军中老人,可现在看来,你不过是瞎了眼的庸人而已!游击大人以匡复辽东为志,甘冒奇险主动出击,为的就是交好察哈尔,免得便宜了鞑子,使关宁锦的局面从此糜烂!哼,这些话跟你说?白搭!老子话说完了,却不要你杀老子,老子虽是小小的亲兵,却也要跟鞑子拼杀而死,决不死在你这种小人手中!”
牟云说完,按着战刀大步走出房门,正好看到程继业向自己点头微笑。
杨通愣住了,他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亲兵会如此大胆,更想不通一个小小的亲兵嘴里,竟然说出一番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道理。久在行伍厮混,让杨通养成了唯上官之名是从的习惯,也从来觉得这就是正理、正道!可今天,小小的亲兵竟然站到纵览明金战争的高度上指责自己,着实令人震撼、深思!
见杨通沉思良久,费烨梓轻声道:“杨大人,杨大人!”
“噢!费大人,请说。”
“蒙古、满洲都是蛮夷,这话不假。可是察哈尔与满洲为敌,与大明结盟,掣肘鞑子之功还是有的。假如坐视察哈尔被鞑子击败,其十万铁骑必如科尔沁、喀尔喀一般被鞑子所用,局面真的不可想象呐!圣上要匡复辽东更是难上加难!而我关宁锦各军面对的敌手又骤然增强,形势岌岌可危!身为臣子,身为属下,不得不为君上分忧!今儿刘小将军已然做出表率,我等又有何顾虑?又怎能再独善其身于大厦将倾之际!?
杨通悚然动容,“嘶”的抽了口凉气后站起身来,向费烨梓抱拳道:“多亏费大人和……开点,杨某明白了,这就出去,这就出去!”话音未落,杨通已经略略整理了衣冠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