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天之前,出身于有数百年传承的贵族家庭的李诺,还是一个单纯到有些幼稚的青年。
他的父亲是以做派古典优雅著称的李议员,母亲也出身名门。在这种家庭气质的熏陶下,李诺自小便认为,时刻保持身为贵族的尊严和气质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
就像李议员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格言,“恪守完美礼仪是贵族为社会作出的最佳表率。维护个人尊严是政客为帝国保存的最大良心。”
所以,李诺一向都蔑视那些只知道贪婪而已经忘记了礼仪和尊严为何物的暴发户贵族们。
他一向自命完美的继承了父母清高优雅的气质并以此为傲,也一向被外人看成继承李氏政治地位的唯一人选,但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总是对他有着种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和意见。
“优雅和尊严不等于天真。”父亲总是只把话说出一半,这样李诺一直听不懂。
差不多一年前,李诺过了二十四岁的生日,在父亲的安排下,他进入市政府财政署做一名小小的预算专员,以此作为他政治生涯的试水。
刚开始的时候,出于对李诺家族声望的敬畏,他的同事们都对他非常尊重,李诺也意气风发的想有所作为,幻想着用他引以为傲的高贵气质照耀帝国的政坛。
然而,但没过多久,他却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的被冷落。还是依旧被尊重,但却经常被回避。
“李氏已经是最后的真正贵族了吗?贪婪和市侩已经把他们的尊严都吞噬掉了。”在和同事偶尔的无谓争执之余,李诺有时沮丧地这样想。
“您咨询过令尊的意见了吗?”在把他提交的兴利除弊的提案打入冷宫之前,财政署长也总是这样淡淡地问。
然而,这些方案很好啊,可以弥补许多制度的漏洞,杜绝一小撮无良公务员贪污的机会。对署长深奥的话,李诺还是听不懂。
就在前几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诺接触到了整整一柜尘封多年的档案。在那些档案里,记录着二十多年前那场玫瑰内战的秘辛。
在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微黄发脆的纸张上,经常出现李议员的名字,李忌廉。
文件本身的记录都是含混隐晦的,无数条细密的线索仿佛是已经朽坏掉了的蛛丝,深深地隐藏在文字的最深处。然而,在钻研了整整一天的各种协议、会谈纪要、账目单据等等之后,李诺发现无数的线索都汇聚起来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牺牲了数万平民的玫瑰内战,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南北之战,发动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史书上标榜的维护帝国皇权的无上尊严,而只是为了满足几大财阀的私欲,他们需要消耗掉庞大的军工产品库存。
战事最开始的导火索是蒸汽都市议会提出了一份宣言,要谋求独立联邦的地位,摆脱帝国的绝对控制。
然而,这是假的。
从最开始,帝国便非常清楚的知道蒸汽都市议会的计划,甚至,在草拟那份曾经煽动了无数单纯民众的独立宣言的时候,帝国方面的几个财阀和政界的代表一直在秘密参与,甚至是起到了主导作用。
而在成功地发起了战争之后,欣喜若狂的财阀们,无论他们原本是属于蒸汽都市一方,还是属于帝国一方,都在拼命的将库存军火销售给战争的双方。数万架巨无霸钢甲机兽被战争双方源源不绝地送到远离都市的荒凉战场,在无休止的消磨对抗中变成废铁。
财阀们的庞大库存很快地被消耗干净,然而,他们还没有满足,更多的矿山被疯狂的开采,无数间工厂日夜不停地赶工,数量更加庞大的军品又被销售给了战争的双方。
在那四年之中,战事的激烈程度不是取决于政治或者军事因素,而是取决于军火商们是否来得及生产出更多的钢甲机兽,取决于蒸汽都市市政府和帝国政府付款是否及时。
当战争终于结束之后,饱足的商人和政客们一脚踢开了蒸汽都市,不再有什么独立宣言,一切回到从前。
如果说,这仅仅是一个发生在二十年前的腐败故事,李诺也不会有太多触动,他顶多是加以鄙夷的嘲笑。然而,真正让他触目心惊的是,在这个古老陈腐的故事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父亲的名字。
草拟那份笑话一样的独立宣言时,李忌廉议员是蒸汽都市和北方秘密联络的代表,那些财阀和政客的意见,就是通过他的口来宣达,通过他的手来操纵。
战争开始后,他又隐于幕后,对市政府的军品采购施加影响。
是在他的推动下,蒸汽都市百年来的精神象征—坚韧之碑,被融化成金属原料廉价出售给了军火商人作为原料。同样在他的推动下,市政府又从这个商人手中高价买回了用这批原料制造的钢甲机兽。
在战争结束后,蒸汽都市虽然就此沦落,但李忌廉的政治地位屹立不倒。帝国议会的终身席位和千万金币的新增家财,成为了他暗中奔波的酬佣。
这些,还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事实。
二十几年的信念和荣耀都在一瞬间崩塌。
现在,李诺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总认为自己是天真幼稚的。那些他引以自傲的贵族矜持和自尊,原来只是一场笑话。
在废钢厂里,透过晦涩的浓雾望去,那些残垣断壁和巨大的残破机械似乎都在缓缓地移动,恍如史前巨兽。
雷米尔站在黑影里望着正走近的凌漆和齐休,那种安静的姿势和在自家的客厅里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凉意,李诺的脸色又变得惨白了,他冲着矿渣小丘下面的凌漆生硬地行了个礼,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紧紧的抿起来了。
在最开始,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次决斗是为了什么,那些对凌漆的嚣张挑衅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就像是他在结束了对那些案卷的钻研后,情不自禁地想要抛开二十年来的刻苦自律,去尽情放纵。
然而在兰德里伯爵家中,无论他疯狂地酗酒还是蹂躏那名被改装成魔女形态的侍姬,都不能稍稍麻醉他的清醒,不能稍减他内心的挣扎。
那一刻,他只想挣脱。挣脱仍旧习惯性地禁锢着自己的那些礼仪规范,挣脱令他痛苦的内心混乱,也许还有……
在回家路上,当李诺意识到自己将车速飙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时,他才意识到他还想要挣脱什么。
也许,寻求和坚持这场无谓的决斗,是为了挣脱他无谓的生命。彻底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