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翰宿营地热闹非常。
露天搭建的营帐里燃起了篝火,一只只猎物架在火上,烤得毕毕剥剥直响。一天的围猎让众人寻回了饮马长歌的奔放,分食猎物的快乐拉近了官位和利益带来的疏远,就连他们年轻的王兀予明贤也看上去更加小了几岁。
一时间到处都是欢歌笑语,君臣们个个神采飞扬,篝火映得人面庞红亮。
一坛坛烈酒开启了倒入阔口三彩碗,自碗中溅出来泼到了火堆上,滋啦啦地响着燃起更大的火花。篝火的正南方搭建了一方白色的高台,上面高高地停放着一只死去的斑额猛虎,咽喉处插着一只红色羽箭。
北翰的王兀予明贤也是身着田猎装,一身肃穆的玄黑色却被他穿出种难得的豪气来,只见他笑着自王后手中接过一张白色的弯弓,对身边的人解说着“此弓名为藏霜,已跟随我多年,最是刚猛异常,就赏给本次虎绶吧。”言罢见下方半天没有动作,面有责怪地看向左侧的一员红袍小将,“訇儿还不上前领赏?难道要我亲自送到你手上?”
那小将正是日间射伤廿澜的红服翰人,听了王的话赶紧离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訇儿不敢,斗胆请大王收回王命,本次虎绶之荣理应授予三叔。”
兀予明贤听了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訇儿便详细地将自己如何不小心把本应属于三叔的猛虎射死一事讲了一遍。兀予明贤听完似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下首右侧闷头喝酒的兀予令显,淡淡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虎绶之荣授予第一个杀死猛虎而不是发现猛虎的人,訇儿莫再推辞。”
訇儿只得谢了恩上前领了封赏,藏霜为他吸引了众多或羡或妒或意味深长的目光。
秋围第一夜惯行篝火宴,目的在于对白日里众将领的射猎表现进行点评和嘉赏,猎绶和虎绶是众多荣誉中奖赏最重的两个,分别赏给射猎最多和第一个杀死猛虎的人。
翰人称制以来为了不荒废游猎传统和练兵,虽然学习南方朝廷定了都城,却并不常驻,仍然秉行着捺钵制度,四季捺钵,居无定所,伏虎山就是他们主要的秋季捺钵地点。
訇儿也是第一次参加王家秋围,日间他见猛虎伤人没有多想就射出了羽箭,不想却因此将三叔兀予令显开罪,此刻追悔已然不及,他在蒙城本就要仰人鼻息,因此虽然领了重赏却不敢表现出丝毫雀跃来。
兀予令显这边却又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他漫不经心地与平日里几个要好的武将碰着杯,整个人郁郁寡欢,强压着火气,耳边不时传来众人的安慰,“王爷无需动怒,改日属下们替您好好教训那个没眼色的小子,叛徒的儿子也敢和我们王爷争。”令显不回答,依旧闷着头,端起酒碗咕噜噜一口气喝光,然后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坛正想再次满上,却发现酒坛早就空了。
“来人,添酒!来人啊!”刚喊了两声,令显便不耐地站起来,一脚踹在小跑到他身边的宫人大腿上,拔下腰间佩剑,一剑刺出直取头颅。
“你眼睛瞎了?要我唤才知道过来!”
那宫人被令显一脚踹倒在地,还没缓过神来长剑就已到了眼前,只吓得紧紧闭上双眼,根本忘了讨饶。他以为自己已是必死,没想到却只是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就再没了动静,再睁眼时那把剑还静止在眼前,自己却没有伤到分毫,于是赶紧强忍着疼跪好,边嗑头边求饶道“多谢王爷饶命,多谢王爷饶命,小人马上就给您搬酒去。”说罢便起身一溜烟跑了开去。
令显缓过神时那宫人早就没了踪影,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剑蹊跷不已,难道真的醉了?刚才明明刺了出去,他甚至感觉得到剑尖抵在硬硬的东西上再也推不进去,还以为是颅骨。只是剑光映着篝火实在太亮了,他不由得就眯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却发现剑尖仍离那宫人寸许远。
令显使劲儿地摇了摇发胀的脑袋,呆呆地看着那宫人领了另外几个人抱了酒坛在席间跑来跑去。
那厢里,兀予明贤也听到了声响,偏首看了看令显和他手上的长剑,蹙眉问道“老三,发生了什么事?”
令显只得收了剑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大王,是臣弟在训导失职的宫人。”
明贤听罢面色更加不悦,“宫人失职,自有宫律惩罚,收收你那动不动就胡乱杀伐的性子,剑留着明天狩猎再用!”
令显听了连忙单膝跪地,双手着地,瓮声瓮气地说“大王训导的是,臣弟记下了。”
“你呀你,”明贤无奈地用手点了点他,又左右看了看身侧众人,笑了,“你是今日猎绶,可想好了要何封赏?”
令显没有抬头,只垂头丧气地摇了摇脑袋,回道“我不敢要。”
“那我就把波斯新晋的琉璃盏赏给你,如何?”明贤的声音不温不火,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
令显平日里只爱舞刀弄剑,一向不喜欢过于文气的东西,刚要推拒就听到坐在明贤身边的王母开口说了句,“显儿欢喜傻了吧?还不快谢赏呐!”
令显只得把到嘴边的话硬压回肚子里,闷闷不乐地领了琉璃盏。
角落里,惊魂未定的桑格边擦汗边揉着自己被踢痛的大腿,当真好险,这位三王爷嗜杀可是出了名的,今晚回去定要好好给狼神磕几个头,若不是狼神佑着,刚才这条小命就玩儿完了。
正揉着,一个小宫娥悄悄凑了过来拉住他的半臂一角,这小宫娥应该是新入宫的,眼生的很,刚刚就是她瞪着一双大眼,傻愣愣地站在王爷那一席边上发呆,也不知道主动上前添酒。
想到刚才的惊险,桑格不由得小声埋怨地对她说“你刚刚想什么呢?王爷叫人添酒也听不见,差点被你害死!”
那小宫娥却不说话,只是乖巧地蹲下身给他揉腿,黑夜里只见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神色里带着点讨好。
桑格不由得就软下了心肠,“你是哪个帐里的?”
小宫娥还是不回答,仍旧安静地望着他,过了半天见他还在不依不饶地等待答案,只得抬起手胡乱指了下,桑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安远世子帐下的人,看你这年纪,该不会是小郡主身边的侍从吧?”说完见她仍旧没有接话的意思,就又叮嘱了句“在大王身前伺候可不比别处,以后可得机灵点啊!我叫桑格,你初来乍到的,何时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来鹰所找我吧。你的名字呢?”
桑格借着不远处篝火的光亮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娥,只见她一身简单的宫娥装束,黑紫色窄袖衫外加了件绀色半臂,倒也和称。心道,长相蛮可爱的姑娘就是不爱笑,被这么小的女孩子家板着脸盯着看,感觉还真是怪怪的。他是个耐性很好的人,一点也不急躁地等待着,因为他知道安远世子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哑巴的,果然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回答,发音怪怪的,“廿澜,我叫白廿澜。”
廿澜日间受伤并不重,只是被訇儿的阵势吓得傻了眼,自己先乱了阵脚,连术法也忘了用,弓箭可是他们羽禽类的天敌啊。
躲开了追击,廿澜便找了处洞穴避了起来,待到天一黑又借着夜色的掩护重新跑了出来。海东青天性不服输,何况她还是神族?无论如何廿澜也要弄出个究竟,嗯,还要找那个红袍小子报仇,当时廿澜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再次来到北翰人的宿营地,这里人影穿梭热闹非常。廿澜照着日间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样貌变化了就直接混了进来,她连人类最基本的知识都一知半解,自然更不会看添酒的火候,幸亏桑格主动出来替她解了围,她当然也要罩着桑格不被兀予令显所杀。
忽然而至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桑格恭敬地对着来人行礼,“蒲总管。”
廿澜才不理这一套,要她给人类行礼?笑话!
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两人半天,才阴阳怪气地开口“你们两个竟敢在此处偷懒?都给我过去伺候着,再被逮着当心脖子上的脑袋!”
桑格赶紧点头称是。
“还有你,回头去刑正司领三十鞭子!”蒲坎指着廿澜说。
廿澜正要发难,桑格赶紧上前拉住蒲坎,“蒲总管,这是我妹妹,刚来宫里不懂事,”桑格挠挠头,挨近蒲坎耳边,压低声音,“上次给总管的利刃,我又弄了支配对的。”
蒲坎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那好,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蒲坎说完不再理廿澜和桑格,转身兀自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去,没几步就是一声惨叫,“唉呀妈呀,我的脚!”然后整个人弯曲着摔在了地上。
桑格赶紧转身跑回去搀扶,眼尖地看到蒲总管的靴底扎着一支箭头,已经没入寸许,脚掌鲜血直流。
廿澜仍旧低垂着头走自己的路,鬓发掩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却掩不住双肩因忍不住阴谋得逞的偷笑而抖动。身后还不断有惨叫声传来,她只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标——那个日间伤害过自己的家伙。
訇儿喝了不少酒,已经薄有几分醉意,连笑容都比平日多了些张扬。正开怀,不经意地瞥到身侧立着的一个宫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名字一时想不起,相貌确是阿妹身边最贴心的小宫娥无疑的,于是诧异地回身问了句“你不在帐里守着阿轮,跑这儿做什么?”
廿澜没想到刚近他身就给发现了,在心里恨恨地回答着他的问题“来取你命!”,却苦于一旦开口必然露馅,只得支支吾吾地含混不清着企图蒙混过关,廿澜仍旧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脸,别人根本看不清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正在挖空心思地想着对策。
訇儿见她这番表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马急了起来,“可是阿轮又在闹事?”
廿澜听他如此说哪有不顺杆下的道理,于是点头称是,訇儿便上前与明贤推说自己头疼,提早告退赶回毡帐。
身后的喧嚣声越来越小,廿澜偷偷地雀跃起来,以她的性子能忍这么长时间着实不易。廿澜虽然睚眦必报,却也懂得分寸,知道不宜在刚才那样的场合下惹事。眼下就只剩下自己和这红袍小将两个,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似是被这个想法提醒般,右臂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廿澜暗自咬牙,可不能让这家伙死得太容易了,这还是第一个胆敢伤自己的坏东西。
可是该用哪个术法好呢?廿澜在苍朗山时除了睡觉,最能拿得出手的功课就是障眼法了,可是眼下又用不上。阿祖的教训又开始在脑袋里回旋,“不听老人言,有你后悔的一天!”
不行了不行了,脑袋又疼了。
冷不丁前方有声音传来“你干什么?”廿澜这才发现自己正轮着拳头敲脑袋。
訇儿盯着这个奇怪的丫头半天,见她除了傻愣愣地张着嘴“啊……啊……”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不悦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篝火宴地点离北翰宿营地有一段距离,眼瞅着都快到营地了,廿澜总算想起了该用的术法。看准四下无人,极不优雅地捏了诀,一道光便自她手中射出直击前方,可惜偏了,打到了目标人物的肩膀上。
訇儿快速地转过身跃了开去,感觉整个右臂都麻了,大声道“你又干什么?”
廿澜傻傻地嘿嘿了两声,挠着脑袋,用自己奇怪的口音说“不好意思,我打偏了,再重来吧。”说完没等訇儿反应过来就又是一道光出去,这次总算是打到了头上,廿澜开心地跳了起来,嘴里轻快地数着“一、二、三……”三字才落,訇儿便向后倒去,整个人摔进了草丛里,再没来得及一丝一毫挣扎。
“哈哈哈,”廿澜拍着手一步一跳地跑过去,一下子跃到仇人胸膛上,使劲地蹦着,脚下的訇儿就像是一块烂木头般发出一声声闷响,“你的弓呢?你不是很能射箭么?来呀,起来呀,再来射我啊!”
廿澜发泄了一阵子又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于是跳了下来,蹲下身仔细研究自己的俘虏,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人类的面貌,只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人类长的就是怪,脸上没毛不说,嘴巴还这么短,怎么能吃到东西呢?”她边说边用手拉扯訇儿的嘴唇,“呃,竟然还是软的!”
“太丑了,真是太丑了!”挨个部位研究个遍,廿澜终于得出最终结论。
“你说我怎么处理你好呢?你个头这么大,肉又不好吃,内脏我倒是不嫌弃。身体就这么扔到野外让别的动物得了便宜吧,我还觉得亏,这可怎么办好呢?”廿澜边说边拖着下巴,她是真的犯了难。
“呵呵……”忽然有一声轻笑传来,很近很近,廿澜一下子蹦出老远,左左右右看了半天,自己周围除了几棵高大的乔木外,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作怪?快给我滚出来!”
“小小一只海东青,口气倒是不小。”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凭空出现在廿澜刚才蹲立的地点。
这两人的长相和打扮非常奇怪,既不像北翰人也不像朱理真人。都是矮小的身材,大大的胡子,眼窝深深,颧骨高高,从脑袋上的帽子到身上的长衫到脚底板的靴子一应俱白,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仍然足够扎眼。
“小妖,他伤了你右翅,你打了他右肩,你们之间业已两清,如何还要伤他性命?”离廿澜近一些的“人”开口说,廿澜听得出这就是刚才偷笑的那个声音。
“我的事,不要你们管!”廿澜想要攻击,手才举起来,那大胡子只轻轻点了一下,凭空里出现一道绳子就把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訇儿,对身后的另一个大胡子说“彼子,你带着这个小妖到埔里等我。”
“谨遵慧明使圣谕。”叫彼子的大胡子恭敬地领了命,走向廿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