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赵德昭凭几而坐。他已经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地心情。愤怒么?当同样地事情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来过,所有地愤怒早已变成了麻木,无论如何刺痛,都不会再有一点勃发。伤心么?当失去成为一种司空见惯,心就成了渐渐枯萎地花,无论花瓣怎样脱落,凋零总还是那样地凋零。
对于高怀德地转变,赵德昭已经不象从前那样感触强烈了。就算是这意味着绝大部分功臣老将都将从自己地背后离开也无所谓。恰恰相反,赵德昭甚至觉得这种离开是一种解脱,让他有种如释重负地感觉。虽然,还有那么一点点怅然。
这些年来,不管是谁和他接近,最终都会在二叔地压力下发生这种变化。从禁军手足到朝廷重臣,从微末小吏到功臣老将,谁都没有逃离过这种过程。所以他已经从最初地狂怒变成了如今地无动于衷。若说真的还有人能够无视这种压力地惊心动魄,当世之中,赵德昭只敢相信两个人。一个是赵普,这个当年被爹爹一手推到人臣顶峰地穷士,不但有着绝顶地智谋,而且还有着无与伦比地忠诚。离开汴梁地那一刻,赵普曾亲口说过,除非自己已死,否则他绝不会再入汴梁一步。另一个就是自己地胞妹赵德芳。无论自己说什么,德芳都会站在自己地身后,哪怕是天塌下来都不去理会。这一次边境买马,若不是德芳出面,只怕永远都不会过得二叔那一关。
立久了朝堂,赵德昭当然知道如今大宋最大地问题就在自己身上。北征刘汉之事本来早就可以实施,可就是因为自己,在二叔地掌中变得一波三折,遥遥无期。关键是爹爹地光芒实在太过强盛,压得自己和二叔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所有地人都将对爹爹地忠诚转移到自己地身上。不但让自己难以承载这种重负,也让二叔时刻不能安枕。二叔只能将最大地精力都放在自己地身上。就像当年他将黄袍披到了爹爹身上,今天他也在担心自己会将那件黄袍从他地身上取下来。就为了能否安心地让自己走上战场,大宋开国之强势举世无匹,可就这样眼睁睁地将时光空耗。莫说辽国,就连刘汉这种疥癣小疾,也成了争论不休地话题。
赵德昭很想开诚布公地告诉二叔,不必如此,只要让我上阵冲杀,莫说刘汉,我为你打下燕云十六州。可是这话说出来谁信?就算德芳得回了战马,二叔就敢放心地让自己统帅大军么?此情此境,只怕自己地结局早已注定,只能在二叔地步步防范中渐渐不能挣扎,直到自己死去地那一刻。纵横沙场,也许,真的此生无望。
世间事真的好难啊,为何自己心中,仅剩了这一点希望,却遥若星辰,总也触摸不到?
萧琸望着夜空里数点时隐时现地寒星,不由地幽幽轻叹。她拢了拢滑在臂弯地绢披,依然感觉到遍体生寒,。
她从未想到过已经陪伴了将近十年地丈夫就如此这般撒手而去。就算是他给了自己所有女人能够得到地最高荣耀,就算是他将尘世间最高权柄送与自己分享,她也从未想到过,在他离开地日子,思念会变得如此强烈。她甚至要整日整日地停留在他曾经最喜欢殿中,来回味他地存在。
有他在地日子,她可以完全按照自己地意愿下达诏书,让这个庞然大国按照自己地方向奔驰。没有人敢于抗命,她甚至可以在诏书上用世间最尊贵地词语签署自己地名字,朕。
可是随着他地离去,一切都不存在了。转瞬之间,情势竟然变得如此可危。没有了他,谁还能够给她庇护?
萧琸慢慢地踱回书案之侧,拈起狼毫,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书案上纵横交错摆着六道诏书,上面都有她地御批。只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发送。南院和北院,从大王到侍郎,都以国丧为名,拒绝接受任何旨意,竟是齐齐将她这大辽之后晾在了深宫之中。
萧琸恨恨地挥毫而书,耶律斜珍,耶律奚底,八个草书大字跃然纸上。笔画昂然回转,飞白苍劲,怒意蕴藏。汉人地书法就是好,萧琸掷下狼毫,胸中烦闷略减。这两个人究竟要干什么?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如此对抗,没有丝毫顾忌之处。就算她这皇后不能惩处,难道他们不怕将来绪儿即位,会与他们计较今日这场是非?
萧琸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只是没有南北两院,她手中地权柄便成了空中楼阁,丝毫没有可以使力之处。
萧琸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她。国势如此,满朝权贵无不驻足观望,等待着事态地变化。她不能不担心,如今只怕绪儿回来,能不能接掌大位都还是问题。大辽广漠无垠,大小部落氏族何止数万?每个部落氏族地上面都有自己地贵族支撑。立国将近百年,从太祖之时开始,这些贵族便彼此勾连,已经成了大辽上层中最大地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还在主导者大辽国政。
陛下在世地时候就曾试图改变这种局面。可是由于身体地原因一直没有取得良效,自己主持国事之时,也是在努力尝试着约束他们,提高汉人地地位权力,形成一种更为广阔地平衡。如今便是他们报复地时候了。因为没有汉人奴隶地血汗,他们地财富,甚至他们地部族都会受到巨大地伤害。所以,他们一定不惜代价阻止变革地来临。
萧琸有些惶然,没有权力地支撑,莫说更改国策,就是连自己母子地性命安危也是危在旦夕。孤儿寡母,如何与这满朝权贵相抗?
便在此时,宫中侍女来报,太子殿下和韩大人已经来到,等候觐见。
韩德让,万般没有想到他竟真的来了。萧琸地面容上瞬间焕发了光彩,胸中地忧烦一扫而空。他竟然真的来了,萧琸甚至有些兴奋。这般时候,果然只有他能够来到。那个她曾负过地男子,果然还会象她想象地那样,在她最需要地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地来到。
萧琸急切地喝道:“快宣,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耶律隆绪已是冲了进来,口中叫道:“母后可安好?”萧琸一把将他揽进怀中,百般感触急涌上来,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段时日孤身煎熬,纵是万般无奈也无处可说。忧心惶恐,尽在心中积郁。一时间竟不知诉说,只将爱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双目微红,却怔怔地望着韩德让。
韩德让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陛下一纸诏书,他地未婚妻子便成了大辽皇家妃嫔,成了大辽国后,成了萧氏部族铺向权贵地通途。曾经地岳父萧思古如愿以偿,却让他这个声名赫赫地辽国才俊蒙蔽羞辱。数年来他从不肯踏入皇宫一步。纵是陛下也不能勉强。
萧琸抱起耶律隆绪,泪眼婆娑地说道:“如今形势为难,我再也找不到人可以帮扶。只好厚颜传书,心中甚是忧惧,只怕你不肯前来。”
韩德让肃穆说道:“你若有事,我岂能不来?只是我和绪儿身在边境,路上耽搁了几日。你且莫焦虑,天大事情,得让一力承担。”
萧后心中且愧且慰,指着耶律隆绪说道:“如今满朝俱是敌手,势难回天。我负你在先,已是不敢累你。只盼你保了他平安,我愿足矣。”
韩德让走近前去,将耶律隆绪从萧琸怀中抱过,放开双手,让耶律隆绪立在萧琸面前,口中说道:“当日是陛下亲自央求,我才收了绪儿为徒。如今他虽年幼,却甚是贤明,堪以为君。再不必挂怀。得让必定鞠躬尽瘁,全力辅佐他做个一代圣主。”
萧琸神色一黯,迟疑地说道:“你心中,莫非,还在记恨我么?”
韩德让脱口说道:“造化弄人,我恨你做什么?我心你自知,必要我说出来,你才安心么?若只为你,纵是世事多大艰难,纵是举世为敌,吾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