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苑阳醒过来的时候楚骁已经不在身边了。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到她的脸上,毛茸茸的温暖。
苑阳动了动,发现自己还是被裹在被子里。严严实实,几乎被绑住。头却是露在外面的,长发四散,海草一般凌乱蜿蜒。
指尖划过那块因为被人睡过而留下的褶皱。她发了一会儿愣。
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我在这里?
被第一道鸡鸣叫醒的楚骁此时正在他的书房。揉着眉心——居然睡着了,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居然睡得那么安稳。她的呼吸简直是某种催眠的咒语。
楚骁一向睡得浅而少,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睡着的,更何况,昨天那样满腹不解的状态。独独对那个连来历都尚且不明的女子,却发生了意外。
事情超出控制的发展,让楚骁有些恼火,却又没有办法说上来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苑阳的到来要比楚骁晚上两个时辰。还是一身浅蓝。苑阳不喜欢这衣服,然而却换无可换。再加上——如果楚骁喜欢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觉悟,抱着“大不了全盘托出”的想法,去面对楚骁的质疑——她没有想过,楚骁若清晨没有叫醒她,便意味着楚骁“没有发现”她的躲藏。门开着,自从苑阳来以后,这间一直关着的书房便经常是开着门的,让温暖的阳光进来,也让其他的下人们在路过的时候可以看见这其实不过就是一件普通的书房而已。
一只脚刚迈进来,还没有落地,楚骁就抬起头,看见了和阳光一起进来的苑阳。一身浅蓝像精灵一样纯洁干净。细碎的头发荡在额前。一瞬间居然看见了她身后透明的翅膀。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迁怒于她。
苑阳走到特别给她置的那张桌前(因为苑阳被罚了抄写,楚骁叫人在书房添了另外一张书桌,就放在他自己那张两步以外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比他的那张稍小了一点,然而上面的文房四宝倒也齐全),其间不断地用眼神偷瞄楚骁,想要知道他到底对昨天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少了解,却又不敢直接问。只见楚骁纹丝不动,低头只顾处理他自己的事情。
其实楚骁只是随意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涂画。
如果一开始接近苑阳的目的尚且单纯,那么在得知她谜一般的身份之后,就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不快些解决,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样的意外,自己无法掌控的意外。
楚骁笔锋一顿。
也只有等一切都结束,才可能不带任何杂念地面对她。
苑阳终究没有忍住,心里的忐忑战胜了她的犹豫,她试探性地问道:“楚骁……嗯,你昨夜睡得可好?”马上就后悔了,这个问题诡异得让她自己都想马上逃走。
意外的是,楚骁居然抬头回答了,语气波澜不惊的程度近乎完美:“昨日我傍晚就回来了,累得睡着了,倒是挺香。”
“那……”那你有没有发现早上起来床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只是清早便被管家喊起来处理一些琐事,迷糊得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床穿衣的了。”楚骁看着苑阳,笑着抱怨,语气里带着故意透露出的小脾气,“老头子不在,他就来烦我。”
苑阳一边研墨,一边在心里默默欢呼——真幸运!
看到苑阳忍不住稍稍上勾的嘴角,楚骁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这样的理由她居然会相信?
察觉到他看着苑阳的目光太过专注,楚骁收回眼神,不悦地皱眉。——先要弄清楚她的来历,如果不能查到,那么就直接问她。
苑阳心情大好,翻开书开始抄写。楚骁却放下笔,食指交叉,手肘支在桌面上,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端是他的交握的双手,拇指顶着下巴,微眯了眼睛看着苑阳。
“苑阳——”
“嗯?”她头也没抬,看一眼书页,再转过头抄写,嘴里还无声地念着什么。
“这样久了,苑阳都没有同我说过你的家人呢。没有想去看看他们么?近来我的事情倒也不多,可以同你一起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苑阳撇撇嘴——昨天才放弃了回去的想法,他今天却要提醒自己“应该回家”?存心要人内疚而死么。
苑阳沉默,楚骁却更近一步:“苑阳,为什么会来到临夏?”
苑阳停下笔,想要得出最合理的答案。却不知道她的犹豫已经是不合理了。
“就像所有人一样,是为了谋个生计啊……”苑阳不自觉地将毛笔的上端杵在下巴上,强迫自己笑出来,那是怎样一个让人看着也觉得心疼的笑啊,随即苑阳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敷衍性地答道——倒不是她存心敷衍,只是她也不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对于苑阳,她知道的和楚骁一样少。仅限于她是个秦王府的绣娘而已。
她显然不会说谎。楚骁这样想到。
“苑阳,你从哪儿来?”
“啊?”我也很想知道她从哪里来……“是一个小山城,我想你不会知道的。”
“不妨说说?”楚骁一挑眉。
苑阳目光一沉,笑容像花瓣一般敛起来,眼睛里居然闪出泪光,就像是在心里某个地方,很疼,很疼:“如果,你不能让我回去,至少不要一遍一遍提起那些事。可以么?”因为,那样被唤起的回忆会像刀一样割着她的心,嘲笑她的软弱和自私。
每个人的过去对于那个人来说,都不是可以轻易放下的。那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放弃寻找回去的方法,等于切断和他们的联系。就像是硬生生将灵魂抽离出自己的身体,你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痛,也想象不到做出那样的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苑阳这么做了。因为,爱。
和回忆同样有着强大力量的,是爱。
楚骁望着苑阳正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波光一片,满是伤痛却不让眼泪流出来的绝望眼神。让楚骁的心底,也跟着疼痛了一下。
咬咬牙,狠下心,楚骁别过脸不再看苑阳的神情:“可是,我对苑阳的过去一无所知呢。”语气尽量显得轻松,轻松得让人觉得他在有意掩饰着什么,“我想知道啊……”
啪嗒。
一滴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在宣纸上,迅速渲染开一片。
楚骁看见苑阳脸颊上晶亮的一条弧线。心底莫名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