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太热,小曼走到卫生间去洗脸。哭了这许久,她的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小曼开了冰箱,削了两片黄瓜贴到眼睛上,看了下时间,打了电话给晓雪。
晓雪刚从巴厘岛渡假回来,一听小曼的声音很是高兴:“快出来请我吃饭,我带了手信给你。”只是电话里头,也能听出她兴高采烈的那股子活力劲儿。小曼也来了兴致,打电话去酒店订了位置,就开了衣柜挑衣服。一开柜子,除去肥肥的孕妇装,都还是两三年前的旧衣服。想了想,只好挑了白T恤,穿了浅蓝色七分牛仔裤,这永不会出错永不过时的搭配。好在她的身材已恢复得七七八八,穿着倒也合身。就抱了无忧去见晓雪。晓雪穿一件五彩缤纷半透明的花衫,下面是黑色紧身裤,裸着脚踢着一双木拖,十个雪白的足趾涂了十种不同的艳色指甲油。两个明晃晃的大耳环甚得无忧欢心,一坐下就不停地伸长了手去抓那亮晶晶的物是。
晓雪呼痛,小曼笑着把无忧的手拉开:“你这样儿太招人了,别怪我们无忧啊。”
晓雪就取了一只耳环下来搁无忧手上:“拿去玩个够吧。”无忧接在手上,翻来翻去看了两眼,随手一丢,地上滚出去老远。晓雪赶紧追过去捡了回来,还未及发表意见,无忧已一把揪住了她衣服上五彩的蕾丝花边。晓雪拱拱手:“无忧,这个可没办法脱下来给你玩。”小曼笑着拿了一本幼儿图画书出来。无忧接过去翻书,倒安静了下来。
晓雪啧啧称奇:“小曼,无忧这性子可真像你呀,这么定得住。”
两个人就慢慢聊起来。晓雪在对面讲得眉飞色舞,巴厘岛的风光,巴厘岛令人销魂的SPA,认识的新朋友凯文,是个羽毛球高手,所以现在她开始练球了,吴校长的儿子接了她的班,小吴校长超帅,但是也超冷,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搞得定他......这些话题本是小曼未嫁时,两人同住一间公寓时聊天的主题。这时听来,却觉得是那么的遥远和新鲜。她这一两年来一颗心全都放在家庭和无忧身上,虽说也考了证,但是同外界的接触几乎为零!她没有交一个新朋友,就连晓雪,也才见了两三面。
小曼心头的惊一波波上来,先前她还想什么来着,想逼着锦球让另一个女人去堕胎。她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为什么要去替梁锦球拿主意?这些事情不是应该锦球去考虑去处理的吗?林小曼的世界不能仅仅只有一个家那么大。只有她自己够强大,才能给无忧一个坚强的庇护。
一想通这点,小曼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感觉轻松了不少。
那晚锦球回家的时候,小曼正在炒青菜,桌子上已盛好了三碗汤。锦球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照例已帮他倒好了一小杯红葡萄酒。无忧一见爸爸,已笑着伸出手:“爸爸,抱抱!”
小曼听到了,从厨房伸出头来:“你回来了,快去洗手吃饭。”锦球见她神色如常,心下一松,知道这场风波在小曼这里算是过去了。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走到厨房从后面抱住小曼,只觉得小曼的腰倒比婚前还更瘦了一些,那愧疚的心又多了一些。小曼心下微酸:“去洗手吧。”锦球嗯了一声,在她背后又讲了一次:“对不起。”
小曼未吱声,只眼泪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心里却有一把声音冷冷地说:果然妈妈的话还是有道理些。与其离婚另找,感觉好像欠了别人一样抬不起头,还不如抓紧这个欠了你一大笔情分的人。
吃了饭,小曼同锦球商量:“眼下无忧也大了,我想把周末的兴趣班先开起来,这样的话,周末的时候你能全天带下无忧吗?”
锦球点点头:“那当然没问题,就怕遇到出差的时候。”想了想,“你若放心,我出差的时候,放在我妈那里一两天应该也没问题。”
小曼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妈妈一向不待见无忧,没的让你妈心里头不舒服。我的意思是,想让我妈妈来帮着带一两年无忧。你若同意,我就同我妈妈说。”
试问世上有几个男人愿意和丈母娘一起住呢?但反对的话锦球这时却不好说出口:“这样的话,屋子里可住不下呀。”
小曼笑着说:“住的问题,我来解决。”
小曼东山口的房子已快到期,小曼和租户商量想拿回来用。对方也很好商量,小曼就补偿了对方一个月租金,把房子收了回来,开始重新打通成课室装修。这边就在自己住的出租房附近找房子准备租给林妈妈住。一边就在网上发了招生信息,又和以前学生的妈妈们联系上了,请她们帮忙介绍生源。她自己就开始查资料备课。饶是无忧再乖巧,也是一个只得一岁多一点点的小婴儿,照顾无忧要费的心思就更多,日子一下子要用分钟来计算。
在这样的忙碌中,锦球给她的伤害被她打成包放在一边,她没有时间去想,也不想花时间去想。
时间过得飞快,小曼找了半个多月才在附近找到一个两房一厅的屋子,租金也是2500元。小曼看了房,见有一个向南的大阳台,心下就有些喜欢,再看两个房的窗户都开在东边,光线充足,很是满意就落了订,签了两年的长约。小曼想着要住老人和孩子,所以地板、墙壁都不去动它,只重新装修了卫生间和厨房,然后请了清洁公司的人过来从头到脚把屋子好好地清洁了一遍。这样下来,她卡里的钱就只剩下几千块了。小曼就去宜家,先为林妈妈挑了一张大床。
小曼坐在床上,看着阳光一寸寸变明亮,对未来有了信心。
林爸爸、林妈妈到广州那天,锦球出差去了,小曼抱着无忧去接站。林妈妈一见外孙女就眉开眼笑,抢着就抱到手里了:“我的乖孙儿,哟哟哟,生得这么好!老头子,你快来看,同小曼小时侯好像哟!”兴奋地左瞅瞅右瞅瞅,林爸爸憨厚地笑着点点头。小孩子最能分辨谁对自己好,虽是第一次见面,见着外婆欢喜,小人儿也很是兴奋,在外婆的怀里笑个不停。小曼手上拿着林妈妈手里的包,又去拿林爸爸手上的袋子,林爸爸不肯:“你拿不动,里头是给你带的青脐橙。”
上了出租车,林妈妈只管哄着无忧。小曼笑着说:“惨了,妈现在心里没有我了。”
林妈妈哈哈笑着说:“小曼,你还和自己的女儿吃醋呀?哈哈哈。”
一家人亲亲热热说笑着回到家,小曼让父母先去洗澡,自个儿就挽着袖子下厨房去做午饭。吃了饭,一家人才去看新租的房子。林妈妈一看房子,也很是喜欢,嘴上就说:“单我和你爸爸住,怎么租这么大?”
小曼就说:“你也知道阿欣的事了,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花样出来。我得给自己先留个后路,没得到时再来急着找房子,乱了自己的阵脚。”
林妈妈点点头,就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卡来:“小曼,这里头是两万五千块钱。两万是我和你爸给无忧的,还有五千是你弟给你的。爸爸妈妈没本事,但是绝不会给你拖后腿。再退一万步说,广州要呆不下去,家里那么大的房子,你和无忧吃住都不忧。”
小曼叫了声妈,搂着林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妈妈就红了眼睛,拍拍小曼的背:“小曼,没事,想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小曼收拾了心情,无忧和林爸爸一起去睡午觉,小曼就同林妈妈一起去给新家添置。一路上母女二人说着体己话,小曼觉着心底慢慢踏实了。
有了林爸爸、林妈妈帮手,小曼的时间一下宽裕了很多。东山口的房子早已装修好,小曼本就选的环保油漆,又开着窗户吹了大半个月的风,这时走进去,一丝儿异味也没有,明亮干净的课室,一张大大的浅蓝色课桌,旁边是四把淡黄色小椅子,她仍然选择的小班教学,每个班只收四个孩子,同妈妈们约好了时间正式开课了。
锦球正在外面出差,过了十来天才回家,回到家时,只觉得小曼的眼睛份外明亮,那最后一丝的无助和软弱已然不见,有些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小曼也不提父母来了广州的事,一家三口如常吃了晚饭,歇下不提。
转眼过了两个多月,阿欣的事也无一人再提起,仿佛完全没有这件事发生。梁妈妈一叠声叫锦球他们搬回去住:“将来有的是用钱的时候,家里的房子空在那里,倒白白的给人家1500。”锦球就有些心动,对小曼说:“妈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还得储钱买房,将来无忧读书、还房贷都是钱,不若回去住,能省一点是一点。”
小曼笑着说:“当初是为了钱搬出来的?你若要省钱,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这套房子退了租,一起住到我妈那里去,那里还有一个房,我们仨住进去也够。”
锦球一下楞了:“什么房?”
小曼站起来:“不是同你讲过,让我妈妈过来帮忙看无忧吗?他们过来两三个月了,你没发现这段时间,无忧叫婆婆的时候多起来了吗?”他没发现。家里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也就不操心,陪女儿的时间本就少,偶尔从女儿嘴里蹦出来几个字,就更加没往深处想。
锦球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小曼就笑着说:“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见丈母娘和女婿原比婆婆和媳妇儿好相处,饶是这样,你还不愿和我妈一起住,为何就一定要我去和你妈一起住呢?”
锦球想不出怎么反对,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哪来的钱?”
小曼伸出自己的双手凝视:“你忘了我也有爹妈,我也是妈生的。你妈不疼我,自有人疼我。何况,我还有一双手。”
小曼不肯回梁家住,锦球也不肯和林妈妈一起住,事情就这么僵住了,而阿欣,也在这个时侯重新出现在小曼的生活里。
她已同丈夫办好了离婚手续,一个多月后在香港的产房也已订好。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的心态却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当她大着肚子去参加产妇培训课,学习生产时怎样呼吸的时候,旁边几乎都是一对一对来的,丈夫扶着大肚的老婆,两口子一起呼气、吸气,做错了也是相视而笑。下楼梯的时候,人家都是太后,后面有人小心地扶着,她得自个儿扶着墙壁小心地下楼梯。这倒也罢了,单身妈妈的路是她自己选的,然而另一个念头无可遏制地浮上心头:当年,锦球也曾这样扶过小曼吧?
这样一想,忌妒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一样是梁锦球的孩子,为什么有这样不同的待遇?!小曼的女儿,成长路上会一直有爸爸陪伴长大;而她的儿子,将永远无法享受父爱的光辉。她怀的,是儿子,是梁妈妈想了那么年多的梁家香火!这几个月,梁妈妈关心的短信和电话就没一天断过,她眯着眼,感觉生活好象突然打开了另一扇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一份体面职业的现代女性,她忘记了自己只想要一个孩子的初衷,她要为自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把梁锦球抢过来。
两个女人的战争是由一条短信开始的:阿欣,宝宝怎么样?一切都好吧,差什么只管同阿姨说,这孩子始终是梁家的,我认。这条由梁妈妈发给阿欣的短信被阿欣转发给了小曼,后面加了一句:我俩谈谈?
接到短信的时候,小曼正要上课。她刚看完,四个小朋友已歪着脑袋笑咪咪望着她:“Miss林,今天我们要玩什么?”没错,玩。她的每一堂课都在做游戏,在游戏里让孩子们不知不觉掌握那些单词发音的规律。每个上课的小朋友都很喜欢。她关了手机,对住四个小天使般可爱的面孔笑着说:“今天要玩一个新游戏!”全力以赴,把课上了再说,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下了课,她把手机开了,又调出短信来看了一遍,脑子迅速转了起来:阿欣发这条信息给她是什么意思?梁妈妈想要那个孩子,这在小曼意料之中。而梁妈妈,早已被小曼划入陌生人范围,她怎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事情乱分寸。但是阿欣要找她谈,谈什么?如果阿欣仍然坚持孩子和梁家无关,那就更加和小曼无关。只有阿欣为梁妈妈这句话所动,才会和小曼有关,才会想和小曼谈一谈。看阿欣紧张孩子的态度,她当然不会选择只把孩子送回梁家,那么就是要名正言顺了?也就是说,需要小曼让位子?
小曼又在脑子里理了一遍,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老子家教好,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个个欺负到头上来了。也没回短信,也没有和梁锦球商量,直接找了律师。这一找律师,倒把小曼找出了一身冷汗:新婚姻法固然加大了打击婚外情的力度,有婚外情的一方要承担刑事责任,但是,里面有一条也规定得很清楚:非婚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样的权利,也就是说,阿欣和梁锦球当初签的根本就是一纸毫无法律意义的协议。她的无忧将不得不同另一个孩子分享父亲了?刑事责任?由无忧的妈妈把无忧的爸爸送上法庭?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这么做。小曼颇有些无奈地发现,走法律途径,她不占优势。
好在她有个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的妈。林妈妈先问了小曼的想法:“你是不是仍然想着和锦球一辈子过下去?想和他继续过日子有继续过日子的做法,离婚又有离婚的做法。”
小曼含泪靠在妈妈身上:“至少目前我仍然是想和他一起过下去的。阿欣尚且想帮她儿子抢爸爸,我怎能让无忧这么小没有爸爸?”
林妈妈心疼地擦干小曼的泪:“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只管做两点:第一不要和锦球吵;第二不用理阿欣,她找不着你,自然去找锦球吵。再退一万步说,真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有手有脚,无忧又健健康康的,一个孩子现在当个啥?”
小曼最喜欢的就是妈妈的这一句“退一万步说”,是的,最坏也不过是离婚,她输得起,何况,她还未必会输。小曼按妈妈的指示不动声色,从不回阿欣短信,电话来了也不接,阿欣搞不清她的想法,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等人。人一着急,就会失去理智,短信一条条如雪花般飞到小曼手机上,从最初和锦球的初恋回忆,到那一夜的激情,到现在梁妈妈对她的宠爱,小曼一概置之不理,那边开始谩骂,语无论次,毫无逻辑,言词狠毒。小曼只管一条条存下来,在锦球面前一丝儿风声也没露。
锦球的日子却不好过。阿欣的短信、电话就没有消停过,有时正在出任务,一片安静中,只有他的手机在腰间振了又振。他烦得不行,却也不好意思说阿欣,必竟是他有错在先,而那个女人,就快要生孩子。无论他承不承认,那都是他的孩子。
然而,他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曼:知道他工作性质特殊,小曼很少会打电话给他,家里有什么事从来没烦过他,都是不声不响自个儿就解决了。家里有棱有角的地方,全都细细地缠上了厚厚的防撞海绵,那是怕无忧碰着;热水壶放在无忧够不着、碰不到的地方;家里下水道堵了,灯管坏了,要换煤气了,他通通没有管过,都是小曼一手搞定。那个家,他唯一做的,不过是每晚洗一次碗。就这,小曼还喜滋滋地巴在他后背,像个树熊一样搂着他,夸他:“我老公真好!”
悔意和爱意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他心底猛长,小曼的好一滴滴显出来:每晚的红酒,他从没在意过是什么牌子,只觉着味道不错,又有利于健康,小曼准备好了,他只管喝。后来无意间才知道一瓶最普通年份的解诗纳,会员价也要四百多。对于他这样的工薪阶层,女儿身上的银链,还有他的酒,都是很奢侈的花钱方法。后来出了阿欣的事,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哭了又哭,对他仍然是不离不弃,晚餐的那一杯酒,仍然替他备好。
他何德何能?
难道真的是只有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曾经的珍贵?不,小曼,请不要离开我,请不要在我最无助的时侯抛弃我,请帮助我,请和我一起共渡难关。他在心底无声地呼唤,流下悔恨的男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