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隐仙脱去草鞋,提在手上,招呼绿茗、张道榭及六爷走下矮楼。
大雨刚停,卵石巷上积水过脚掌。所有人都提着草鞋,站在积水里,各说各话,目光却都盯在方隐仙身上。
雨丝仍飘着,竹楼檐下落水如注,所有人都站在檐里或巷中,几无插针之位。
见方隐仙下矮梯来,罗三通拉着方隐仙到三名汉子面前:“老洪你早上是见了他了,老唐老陈没见你,来来,这是北寨步兵营唐校尉,这是南寨步兵营陈校尉。三位校尉,这个就是写那份请愿书的人,对岸太平溪里正方隐仙。”
方隐仙拱手向三人行礼:“三位校尉能助我们这些布衣,我实在是感激零涕。”
北寨步兵营唐校尉手里拿着方隐仙早上递给罗三通,罗三通又叫什长二虎送过江来的请愿书,抖着这请愿书道:“方小兄弟这请愿书实在是深得我心啊,里面所列三条,完全可以实行。二虎早上被李汉宾叱出来时,我看了这请愿书一眼,好,很好,今天我们大伙就帮你把这事情给办了。”
方隐仙听完又向他道谢。
这时罗三通与三名校尉才注意到站在方隐仙身后的张道榭,均与张道榭点头打招呼,一时表情有些尴尬。张道榭神情不变,一一向诸人打招呼。
张道榭与罗三通等人打完招呼,转身向方隐仙说:“隐仙兄,这次请愿看来不用我帮你壮势。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着带上那三名各背一麻袋竹米的府兵,疾步往刺史府方面去。
方隐仙看着张道榭快步离去的背影,知道她是回去给张瑭商量此事。当方隐仙看到罗三通居然能说动归州军队时,便知道这一次是真的闹大了。
随事录事汉丞走上前来向方隐仙说:“方里正,我们只在你们身后壮势助威,请愿诸事还需方里正自己向李府丞及张刺史陈情。”
方隐仙点头:“这个我理会得,这次若能说成,先生与诸位军爷实在是我们的大恩人哪。”
汉丞笑笑不再搭腔。
方隐仙向诸人喊道:“诸位乡亲,我们现在往衙门去请愿!”
五六百名民众后面跟着一千多名军兵,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刺史衙门走去。
方隐仙听着身后杂乱而响亮的踏水声,身体里那揉合了现代与古代记忆的灵魂在缓缓燃烧。不为别的,就为了此时正喘息在自己身旁每一个生命能够延续,也为了自己能够在这个时代这块土地上牢牢站稳;虽千万人,吾往矣。
绿茗一路紧紧扯着方隐仙的手,不停望方隐仙那张清峻的侧脸,心里想着这一次若被官家人拿了,死也要与东家在一起。
前往刺史衙门的路均积满水,老人行走十分不便,方隐仙一手扶着六爷,向身后诸人喊:“雨路泥淤,扶好老人!”
缓缓行走至刺史衙门前时正好午时,雨过天青,明晃晃的太阳又当空照。
众人顶着太阳,踏着积水,站在了刺史衙门前面的空地上。罗三通与三名校尉则带着军兵围在后面。
归州原住民对刺史衙门并不陌生,以前在唐未亡时,就算鸡毛蒜皮小事也会跑来找官家人调解。但归州人对现在这一位张刺史却是既陌生又刻骨铭心,站在衙门前的归州人及太平溪人,均存了以死请愿的心理。
除了方隐仙,其它人都不清楚为何一向唯命是从的归州军队会毫无保留地支持这一次请愿。方隐仙写那份请愿书时,就是把军队利益放在首位,张瑭军人出身,若能把这份请愿书让他过目,方隐仙相信能让张瑭动心,在三条里只要张瑭能答应其中一条,则可以令走投无路的归州境内民众有条生路。
此时刺史衙门大开,一名五十岁左右,身穿罗绵官服的官家人带着两名牙兵,缓缓走出衙门,站在衙门前,环视着眼前这乌压一片的布衣。
这官家人眺望着站在民众身后一千多名着上布衣的军兵,大声喝道:“唐允,洪令复,陈武,给我到前面来讲话!”
三名校尉听到这官家人一喊,乖乖从人群里挤过来,站在方隐仙身前向这官家人行礼:“张大人要跟我讲什么话?”
张瑭指着唐允:“你来讲,怎么回事?”
唐允拱手低头道:“张大人,罗三通与太平溪里正今早过江来请张大人收回禁渔令,并写了一份请愿书,先是派人递给李府丞过目,被李府丞打回。请愿书我们均已过目,书中所提均是大善之策,若弃之不理实在可惜,便跟随他们一同壮势请愿来了。”
唐允原是军中录事,说话极有条理。听唐允这样一说,张瑭闷声道:“有什么事你们来找我不就行了?这样算怎么回事?”
唐允唯唯不语,心里暗忖:要不是闹得如此大,张瑭你肯听我们讲话?
张瑭不理眼前的唐允,向人群里喊:“谁是方隐仙?出来讲话!”
方隐仙走前一步,身张瑭行一礼:“张大人,带民众渡江请愿者便是我。”
张瑭冷冷斜睨着方隐仙,接过方隐仙递来的请愿书,转手递给身后的牙兵:“你请的什么愿,在这里直接跟我讲,能准就准,不能准就不准。”
方隐仙回道:“无他,请刺史大人收回禁渔令。”
“不可能!”张瑭怒不可遏,浏目眼前诸人,再咬牙说道:“民绝不可与官军抢食!”
方隐仙又说:“归州三营一千五百名军兵,日常粮食补给在初来归州时还尚有余存,一年来归州与外毫无交通,单单仅靠隘峡鱼肉绝无可能满足军中所需,年前所屯粮草此时怕已经快尽了吧?”
方隐仙一言中的,张瑭怀疑是罗三通把这事泄露给方隐仙,背着手气哼哼的摇头。
方隐仙盯着张瑭双目,朗声道:“若能收回禁渔令,民捕十归七,绝不亚于军兵平日所产。同时又能与民生息。”
“若有轻舟上江,我们便可重搭陕州之路,陕州虽敌境,却是米脂之乡,屯仓烂粮。由布衣草民往峡州周旋交易粮草,何愁军中无粮可食?”
“再者归州茶叶朱橘闻名天下,若能开通方便之门,又何愁无利可图?”
张瑭以前不是没有听别人讲过这些话,但今天他却一字一字地听入耳里去了。一时间满腹的怒气渐渐消下,正视着眼前这名口齿伶俐的少年,沉吟不语。
张道榭此时出现在衙门帝,手里执着那把折扇,笑吟吟望着朗朗而言的方隐仙。
张瑭沉声问:“你有把握能交易到峡州粮草?”
方隐仙已被太阳晒得满脸汗水,身后数百人脚踏淤泥头顶生烟更是难受,应声回道:“事在人为!”
张瑭环视着黑压压一片数千人,又把目光放回神色坚毅的方隐仙,皱眉道:“到底是有把握还是没把握?毫无本事夸夸而谈的读书人张某我见多了!”
方隐仙神色不改回道:“只要张大人收回禁渔令,再给予方便,有七成把握。”
张瑭眺目围到数百米外的民众与军兵,摇头嘿地笑了:“七成把握!嘿嘿,七成把握。”
张瑭想再问,方隐仙指着牙兵手上那厚厚一叠的请愿书:“具体税收及实行方法,我已一一写在请愿书里,给张大人过目定夺。”
张瑭冷冷望着方隐仙,又扫视着三名校尉,指着三名校尉问:“我若今日不收回禁渔令,你们三个是不是打算带兵把我拿了?”
陈武反应激烈:“张大人,俺几个跟您多少年了,是个什么人您会不知道吗?再说咱这一年来打渔实在是打烦了,这禁渔令也该撤了。”
唐允则应声回道:“卑职绝无这个念头。”
洪令复也如此回答。
张瑭看了一会手中的请愿书,抬头再次眺目人群,背着手道:“撤了便撤了吧。”
把请愿书扔回给方隐仙:“这事由你挑起,一切事务便由你来承担,一个月为限。”
说完拂袖转身入衙门,身后两名牙兵也随即关上大门。
方隐仙手里搛着这份请愿书,满脸热泪,向三名校尉一一躬身道谢。
憋着一股子劲向黑压压的人群竭力大喊:“禁渔令撤了!禁渔令撤了……”
人群一片静默,只听方隐仙疯子般大喊禁渔令撤了。
六爷与胡四爷上前来扯着方隐仙的衣衫,胡四爷驻着拐仗就要给方隐仙跪下道谢。
方隐仙扶着胡四爷不让他跪。
“里正爷……”太平溪与归州数百人大喊着里正爷,黑压压地跪下一片。
刺史府里,搬着竹椅坐在衙门里听外面动静的张瑭,听得直吹胡子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