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隐仙又说着:“祠堂里给六爷登记出入明细的账本,你按我昨晚吃饭时说的那个法子,给六爷订上几本,以后好用。”
在晦暗的灶房里,张道榭静静听着方隐仙一边添柴草一边说话,方隐仙想了想又说:“包茶砖时一定要仔细看竹壳纸有无破损了,破损的千万不能包上,入了水气十块茶砖都毁了。包完了再让六爷检查一下,听六爷讲……”
听方隐仙絮絮叨叨讲着,张道榭一头钻入方隐仙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方隐仙手里还拿着柴草,举起了双手,被张道榭抱着,以为张道榭想起了她的父亲才哭了,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丢了手里的柴草,紧紧抱住怀里这温香的柔躯,在她耳畔轻说着:“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此时没有绿茗那双眼睛打扰,两人便抱在一起,煮着小米粥。
与往常一样,粥未煮好,王家兄弟便来寻方隐仙。方隐仙带了干粮便与他们一起往乐天溪去。
中午时又暴雨。
暴雨下得天昏地暗,开始时张道榭还不留意,待过了午时还没有听到太平溪里有汉子们的声响,心便提了起来。
在屋里等得心焦,便拉着绿茗与黄药童到祠堂去等。
过了未时,方隐仙才带着汉子们扛着盐,一身泥泞走来祠堂。
绿茗见了方隐仙这身模样十分心疼,在方隐仙卸盐入祠堂竹楼干仓时,绿茗拭着方隐仙背上与小腿上那道道混着泥土的伤口,泪水吧嗒吧嗒直掉:“东家,以后别去拉纤了。答应茗儿,别去拉纤了,我不要大马车也不要大房子。”
方隐仙抹去绿茗脸上泪水,没有说话。
张道榭拉着黄药童站在一旁,见方隐仙回来了便舒了一口气,没有上前说什么话,在祠堂只与六爷讲着她装订的那几本帐本如何用。
十船盐卸完,方隐仙安排好今晚运盐去安州的时间,便带着三人回茅草屋里,好生洗一澡。
这一晚临去安州前,又为张道榭针灸一番,绿茗这一次站在屋里死也不走,说要帮东家开方子,两人拿她没办法,倒是张道榭妮捏了许久,才肯褪去身上衣裳让方隐仙针灸。三人晾了黄药童在篱院里,黄药童一人倒也安静极了。
只是针灸时绿茗那灼灼的目光盯得张道榭又羞又恼,在方隐仙面前又不敢发作出来。
待方隐仙带着汉子们扛着盐袋绕过坛子岭,朔流去安州后,张道榭便按着绿茗要打她屁股。两人在竹床上闹了半夜,直至闹累了才互抱着睡去。
第二天又暴雨,方隐仙这一天便不去峡州,只在茅草屋里讲故事给三人听,又教绿茗与张道榭算术及珠算。
两名姝儿均是极聪慧之人,一点则通不达止,举一反三反四都是常事,方隐仙在教这两名小娘子时,常要用足十分精神。绿茗只是一时兴起时学得极快,但张道榭却是默而记之,并且能在极寻常处看出道理,往往一语一问常令方隐仙前后思考才能回答她。
张道榭十分喜欢那‘海的女儿’这个故事,待方隐仙教完算术后,便要方隐仙讲这故事。而绿茗却是最喜欢‘倩女幽魂’,张道榭要方隐仙讲美人鱼,绿茗便要方隐仙讲聂小倩。
一屋里倒也其乐融融。不过黄药童却要绿茗继续讲那个‘咒怨’,这令张道榭与绿茗有点难堪。
次日,方隐仙带着汉子们再走一趟私盐,这一日风和日丽,来去均顺风,做得十分畅快。
庚子日,晴。
张道榭与绿茗在灶房里打点着今天出行的干粮,黄药童在屋外喂鸡。
方隐仙在屋里数着那一千三百多两银子,越数越是心喜,走私的暴利在哪一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啊。这一千三百多两,可以买下半个归州了。也等于是搜刮了川东安州的大部分财富,而最终消费掉这一个巨大差额的人,还是民间布衣。
若无太平溪这个地利及自己身份的方便,要赚这一千多两银子谈何容易。
方隐仙数着算着,心中那刚刚升起的喜悦又被这个想法压下。把一千两银子塞入泥墙下的暗砖里,留着三百四十多两,今天便要去荆州了。
“方哥哥,我们要带几只乌骨鸡去荆州?”黄药童手里捏着一颗乌骨鸡蛋,站在茅草屋门口问。
方隐仙笑了:“先不带乌骨鸡去,我们去荆州寻得地方住下后,再叫王家哥哥带去。”
黄药童‘哦’一声便拿着鸡蛋去灶房寻张道榭与绿茗。
昨晚已经把衣裳等物打点好,张道榭不想过去归州刺史府拿自己以前的衣裳,身上只有这一副穿着,倒也轻便,绿茗与方隐仙也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除了那上百斤茶砖,二十贯梁国新钱,及搭裢里的那三百多两银子外,无需再多带什么东西。
煮好了粥时,王家三兄弟也来了篱院里,方隐仙让他们一起喝粥。
方隐仙只带着王二郎一起去荆州,王大郎与王二郎还是留在太平溪,以后大家有个照应。
王大郎喝着粥向方隐仙道:“里正爷,二郎都二十六了,前年他婆娘死了后,至今还没有看上眼的婆娘,到了荆州,里正爷可要给二郎留点心。”
王二郎被大郎说得有点急,差点被粥呛了:“里正爷,您别听他胡说,我自个的事哪里用里正爷来操心!”
两个小娘子默默喝着粥不说话,倒是黄药童都跟着这几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了。
王家大郎与三郎送着方隐仙等人到乐天溪乘船,到了乐天溪时,六爷与二伯已经带了东西两溪乡所有人,在码头上等着方隐仙来。
数百人均站在码头一侧,六爷站在前方,鸦雀无声又肃穆庄严,太平溪所有人都为方隐仙去荆州饯行来了。
方隐仙走近时,站在前方的六爷像后代唱戏那般悠扬喊道:“一——帆——风——顺——!”
身后东西两溪乡数余人调腔一致喊:“一——帆——风——顺——!”
张道榭拉着绿茗与黄药童先上了船。
方隐仙站在岸边向太平溪所有人一揖到地,没有说什么话。转身上船,在船头又向诸茶户作一长揖。
其中感情,茶户们与方隐仙在两揖里,心中都明白。
王二郎撑篙离岸,六爷扯着嗓子又喊:“一——帆——风——顺——!”
那张老脸的皱纹里都填满了泪水。喊完向缓缓离去的渔船,颤着身子一揖到地。
张道榭抹去绿茗脸上的泪水,望着站在船头方隐仙的背影,泪水渐渐盈眶。
出了乐天溪上峡江后,这一次由方隐仙来掌舵,王二郎掌桨,一路去荆州只需一个时辰。
绿茗与黄药童久不坐船,一路欢喜得像两只猴子般,闹腾个不停,处处均能引起两人惊叹。张道榭倒是娴静地坐在船头,看着两岸风景。
方隐仙见到张道榭那娴静的坐姿时,便想起了散雾观上的青竹,张道榭这一走,不知这痴情的青竹如何。
日出东方时,荆州老城便出现在诸人眼前。
王二郎在问方隐仙:“里正爷,到了荆州先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