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斗笠走在雨中的青竹与这一队蒙面人擦肩而过,青竹连眼角也没有去瞥这一队蒙面人一眼。
雨幕如帘,夜色如墨。
躺在屋里胡床上的那名老太监呼吸平缓,没有出现发烧等并发症,脸色仍显苍白,但已见到一丝生气,这令方隐仙安慰不少。方隐仙自己觉得,如果这名老头儿并不是太监,或许不会对他有着这种难以言清的怜悯之意,也不会对他的生死如此牵挂。
以前在电影电视上见多了令人厌恨的太监,在见到这名老太监倒卧破屋之前,方隐仙对太监的印象就是历史剧上的跳梁小丑,可恨至极。但见到这老太监临死的面容时,方隐仙心中柔软处却被狠狠一击,太监可恶吗?华人男儿的特殊表现,在太监这一群体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憎吗?方隐仙说不清楚。
眼前这一名老太监,是方隐仙在这个时代里接触到的第一个阉人,心里感觉非常复杂。
五个人喝完了粥,把瓦盆堆在了矮桌上,谁也不想开门把瓦盆拿到院里水井旁。瓦屋里的雨声极大,听在耳里似能拔动每人心弦,各人今天初入荆州的陌生感在雨声里渐渐消去,继而均有着对未来憧憬的喜悦。
方隐仙与绿茗久无住在瓦屋里,王二郎是基本没有住过瓦屋,此时听着‘啪啪’极响的雨声,觉得奇妙且美好。
张道榭与绿茗坐在矮台儿旁,摆好了从屋里寻得的围棋,摆棋时问方隐仙今日把事情办得如何。
不用方隐仙开口,绿茗便把今日从衙门见到谁,到方隐仙卖半块茶砖,最后救了眼前这名老太监为止,一五一十地讲了。
张道榭听到方隐仙卖那半块茶砖着,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手中的棋子望着方隐仙:“隐仙你认为那王家老头儿会好好与你买卖?”张道榭跟随父亲自梁州至凤翔,见多了手中有实权的世家对外地牙商的做法,很少有好好做买卖的,杀人抢货是家常便饭。
方隐仙听张道榭这么一讲,摇头道:“我是不认为王家会好好与我做生意,只要明天与另一茶庄司马家联络上,两家均有顾忌时,以现在我们手中的货与太平溪茶的名声,在荆州站稳了脚不是难事。”
张道榭抚着额上散落的头发,听方隐仙这么一讲放心了不少,又问:“王家与司马家如果同气连枝,你又如何?”
方隐仙笑着说:“我掰那半块茶砖去王家卖茶砖,便是要各个击破这两家,明日拿十块茶砖去司马家,再拿十块茶砖去王家,均低价售出,同时说明太平溪的立场与买卖规则,一些话可以藏一时半会,绝不能大家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他们还想继续有太平溪茶可卖,不想荆州茶市就此败落,定会与我合作。”
张道榭点着头,她对牙商买卖的一些细节十分感兴趣,想了想笑道:“若今晚那王家便有人来杀人抢货,你该如何?”
卵石街,暴雨如注。
青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般的面具,套在了脸上,一套上这面具,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转眼变成为一名一脸大麻的瘦小青年汉子模样。
脱下身上的道袍,反过来,百补道袍一反过来便是黑色劲装。浸透了雨水的黑装紧紧裹在青竹身上,她胸部束得极紧,戴上面具着上劲装后,青竹瞬间变成一名满脸大麻的瘦小汉子,手里提着那一支细长青竹,转身尾随那一百人而去。
方隐仙听张道榭这么一讲,耸耸肩道:“我是一名牙商罢了,我相信咱们汉人是讲诚信、讲规矩的一个民族,若连这一点诚信都不讲,这一点规矩都不能守,如何立足于世?”
张道榭听得哭笑不得,棋都不想下了,说了方隐仙一句:“你就这么放心把性命放在你说的‘诚信’‘规矩’上面?”
方隐仙点头认真道:“若无诚信规矩,我死便死了,不足一晒。若不死,我会让买卖者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绿茗见张道榭忽然不想下棋了,大感无趣,这便缠着方隐仙要讲故事。王二郎与黄药童一听绿茗要方隐仙讲故事,大喊妙哉。
张道榭一时找不出词儿来反驳方隐仙,‘诚信’与‘规矩’,这两个说法,熟读圣贤书的她一听两个词儿便觉得新鲜又迂腐。
听到绿茗闹着要方隐仙讲故事,她心中隐隐的不安也随之消去,方隐仙那满腹的故事,比其任何事物都要吸引她。
这个时代娱乐极少,方隐仙口才又好,每一则故事都能令听者欲罢不能回味极久,有方隐仙在身旁,等于是带了一个人肉故事收音机,就算是现代人也会被讲书人吸引,何况在五代这个毫无娱乐性可讲的时代?
“与南海郡隔着数万里大洋有一处地方,叫做欧洲,那里跟我们神州一样,有很多的小国。有一个我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小王国,这王国的皇后是一名妖婆,她会各种妖法,并且拥有一面会说话的妖镜,这妖镜会每天告诉这皇后王国境内最美丽的人是谁。妖皇后每天清晨起床照这妖镜梳妆时,就会问这妖镜:‘妖镜妖镜,这世上是谁最美?’妖镜都会回答应她:‘是您最美,美丽的皇后’。”
侧房柴门紧闭,方隐仙讲得极动人,绿茗兴奋得哈哈直笑,屋外屋顶雨声如爆豆,屋内油灯晦明,一屋人均忘神睁大眼睛,盯着方隐仙,听他讲这一则新鲜又离奇的故事。
‘吱’细竹刺过咙骨时,发出一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雨水飞溅,黑影如电般从后至前,青芒轻闪,连发十记这令听者心寒的‘吱’声。
一名麻面劲装汉子,抖着手里一支黯然无光的细长青竹,血珠从细竹凹处汩汩滴下。十名蒙面人打着摆子时,麻面汉子又隐身街旁,除了被刺者,无人见到他踪影。
走在队末的王保德与那名荆门军队正喉咙一凉时,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倏地异感从咽喉处传来,想喊时只听到血从颈脖喷出的‘咝咝’声,颈骨一断,整个人完摔了在地上。
十名被刺者均见到这黑影隐身何处,倒地时手指着麻面汉子藏身之地。
十人的倒地声惊动了前面数十蒙面人,所有人回身时,只见到黑色雨幕里,十名自己人已摔在了积水里,或指着某处,或捂着咽喉,缩成一团抽搐着。
“有刺客!”数十名蒙面人握紧陌刀,一同喊出这句著名对白。
本来组成一队聚在一起的蒙面人均是训练有素的刀兵,一句话出口,便三人一伙,在街上各各散开,互相呼应,再不出声,守住卵石街中每一个角落。
暴雨遮眼,夜如浓墨不散,卵石街上数十名头戴斗笠的蒙面人,正一动不动与黑暗陷入对持的僵局。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终于有一天,妖婆皇后清晨时问那妖镜:‘妖镜妖镜,这世上谁最美?’”方隐仙目光扫过张道榭与绿茗,笑着说。
张道榭与绿茗哈哈大笑:“是你最美。”
“错!妖镜这一次不是这样回答妖婆皇后啦,妖镜犹豫了半天说道:‘以前是皇后您最美,现在白雪公主已经长大,世上最美的不是您,是白雪公主啦。’妖婆一听妖镜这么回答,妒火中烧,这世上怎么可以有比她还要美丽的人存在呢?妖婆皇后一天不吃不喝,脑里只有妖镜的那一句话,你已经不是最美的啦,世上最美的是白雪公主啦。”方隐仙扬眉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灼灼在张道榭与绿茗脸上来回浏视。
张道榭听到这里陷入沉默,眉毛轻扬着,听得兴致极高,绿茗仍是眉开眼笑,那面妖镜实在是太棒了。王二郎与黄药童听到出奇处,均大笑不止。
“这位后娘妖婆皇后怎么能咽得下白雪公主是最美丽的人呢,生了一天气后,便叫上一名亲信武士,叫他把白雪公主带到荒无人烟的森林去,把这白雪公主杀了,拿她人头回来禀报。这武士听从妖婆皇后的吩咐,便在黑夜里把公主装在麻袋里偷出皇宫。”
张道榭与绿茗听得紧张极了,均习惯性地抓住了方隐仙的手,要他快快讲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卵石街上积水越来越深,暴雨洗去血迹的同时,也正在把数十名蒙面刀兵的耐心一点一滴洗刷去。
握在手里的陌刀越来越重,在暴雨洗刷里,身上的温度正慢慢流逝,寒意缓缓侵入每一名蒙面人的心里。
在一处老屋前背靠背执刀而站的三名蒙面人,一名面向老屋戒备的蒙面人正注神老屋柴门时,颈侧一凉,‘吱’一声从他颈脖处响起。
水不见溅,人不见影。
三名贴背而站的蒙面人在听到身旁响起来一声‘吱’响时,绷紧的身体一触则发,手中陌刀在这记令人牙酸的‘吱’声响起时,猛地向四处挥去。
浓夜与雨幕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数十名三人贴背而站的蒙面人一时间觉得处处是敌人,处处均有攻击。
一时间,卵石街上大乱,惨叫声,呼号声四起,更多的是那一记‘吱’地恶魔声响。
麻面汉子从容走在陌刀四挥的人群里,双目在黑暗里闪着淡然星光,手中细竹刺快速刺入每一个方寸大乱的蒙面人咽喉里。乱象一起,街上九十多名蒙面人在弹指间便去了大半。
一名什长大喊:“所有人收刀!原地戒备!”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自己颈骨处响起快速摩擦响起的一记‘吱’声。
正想稳下来的蒙面人又乱了起来,被那四起的‘吱’声折磨得精神完全崩溃,各各挥刀四砍。麻面汉子站在一旁,一刺一命,从容优雅如花间拈花。
“在森林里,那名武士见到公主那花容月貌,不忍心下手,便跟公主说了实情,要公主在森林里自寻生路,公主明白了武士的意思,也原谅了武士对她的做法,自己便往森林里去了。武士杀了一头猪,取了猪心,割了舌头回去给妖婆皇后回命。”
方隐仙讲到这里,四名听众都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