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犹在睡梦中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鸟叫,将醒未醒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寝殿里没有养鸟,却是哪里来的鸟叫?这个疑问实在太过强大,于是我迅速地清醒过来,并且在清醒的过程中成功地将身边的璇玑一同弄得清醒了。璇玑昨晚喝高了,眼下睡得正香,被我弄醒后不甘不愿地咕哝了一声,这才被我拉着坐起来。她揉着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南边的没合拢的窗台上,落了一只嫩黄的小鸟儿,此时正仰着脖子“啾啾”地叫得很是欢畅。
这便是搅了本公主一大早安歇的罪魁祸首了。我和璇玑对望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痛苦。璇玑躺在外侧,从地形上判断,这是个逮鸟的好所在。于是她当机立断地掀了帘子就要下床。不防外头紧接着便传来一阵人声,从声音上我辨别出来的是一帮女的,从数量上我判断出人数大约在三至五个不等,璇玑侧耳一听,笃定道:“五个人。”如此,来者便是一群为数五人的小宫娥。
璇玑一条腿即将下地,又被她迅速地挪了回来。我将被子拉高一些盖过肩膀,便同璇玑两个人肩挨着肩听着外头人说话。
宫娥一说:“不好了不好了,它飞进去了。”
宫娥二说:“怎么办怎么办?”
宫娥三说:“我们把它抓出来吧?”
宫娥四说:“我看行。”
正当四个宫娥就这个提议讨论得很热烈的时候,被宫娥五断然否决:“不行,这里可是云香殿……”
于是窗外突然就没了声音。我正饶有兴致地打算听这第五个宫娥接着往下说云香殿怎么怎么,等得兴致散尽,她也没再吐出个字来。璇玑打了个哈欠以表示她的不满。我也想打个哈欠来表示我的不满,可是打不出来,只能继续拉了拉往下滑的被子。
那只嫩黄的小鸟儿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我抬眼望过去正好看到它歪着脑袋将我们望着,望了一会儿,突然小嘴儿一张叫得撕心裂肺。感觉到璇玑的肩膀抖了抖,她转头与我道:“不知谁家的鸟,太能闹腾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璇玑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泪眼汪汪地就要下床。我道:“你干什么去?”
她踩了鞋子头也不回道:“逮鸟。”
当璇玑披头散发两眼无神地立在窗前和一只叫得撕心裂肺的鸟对望时,我觉得这真是命运的一场邂逅。我不禁要想,如果眼下将璇玑唱的这个角儿换成绿莹,大约便会上演这么一出:
绿莹惊喜地:“哎呀,小鸟儿!”
小鸟很酷地继续叫。
绿莹继续惊喜地:“来姐姐这里玩啊。”此刻她定要一边伸出手去。
然后小鸟甩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这真是一个温馨的场景。我欷歔了两声,可惜站在这里的人是璇玑。她从小最讨厌小动物了,有一次还把绿莹带回来养了没几天的小兔子给烤了,害得绿莹很悲惨地哭了三天。
想起璇玑那一直造孽的从前,我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那厢璇玑正挥着袖子赶鸟,嘴里一边发出“去,去”的声音,模样像极了御膳房的养鸡好手赵嬷嬷。那小鸟想来在飞禽界也是个有个性的主,大约便受不得璇玑把它当鸡看的侮辱,于是只是将一双爪子在窗台上左右移动着避开璇玑挥过去的袖子,一边继续叫得很是忘我。
璇玑初时还能保持淡定,然而三赶五赶,鸟不走,五赶七赶之下小鸟依旧故我,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爆发了。璇玑将袖子收回来抬到眼前理了理,神态漫不经心,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勉强按捺住激动。那只小鸟见璇玑收了手,得意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又极欢快的鸣叫,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我暗自道了声造孽,便见璇玑突然出手如闪电,袖口不偏不倚,正甩到小鸟毛色鲜亮的翅膀上。小鸟“叽——”的一声悲鸣,爪子一松便从窗台上栽了下去。
窗外同时传来一阵夹杂着“哎!呀!啊!哦!”的惊叫,然后便是一阵急切又嘈杂的脚步声。我坐在床上呆了一瞬,果断地下了床。
璇玑转头看我,奇怪道:“做什么?”
我走道窗边猫了身子冲她道:“看鸟。”
璇玑无语地望了我一眼,也走了过来。我见她一副大喇喇的样子,甚至还打算将头伸出去看看情况,连忙将她拽了一同猫着。
璇玑表示很不理解:“干嘛啊,一只鸟而已嘛。”
我“嘘”了一声,与她严肃道:“这鸟多半是宫里哪个妃嫔养的。”璇玑不甚在意地“唔”了一声,可见我这番严肃并没有在她身上起到预期的效果。我琢磨了一番,严肃而又真诚地道:“养鸟的这个妃嫔八成还是个不受宠的。”
璇玑来了兴致:“怎么说?”
我摸着下巴作沉思状:“你想,如今宫里最受宠的是王贵妃,她的素心殿是不养鸟的吧?曾经受宠的徐美人,她眼下虽然不那么受宠了,但好歹和那老太婆还有层亲戚关系在,暄和也不会做的太难看,我知道她的寝殿里也是不养鸟的。”璇玑似懂非懂,我循循善诱,“所以这宫里但凡是稍微受点宠的,那就不会去养鸟。因为她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她们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梳妆打扮修身养性以求皇帝的一点宠爱上了嘛,所以说养鸟的肯定是个不受宠的,你想啊,在这深宫之中,一个不受皇帝宠爱的妃嫔是多么寂寞多么悲情,如果有个儿子还可以母凭子贵有个盼头,然而她既然先不受宠了,自然也就生不出儿子,要命的是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那你说她该如何打发那寂寞又悲情的人生呢?”
璇玑条件反射道:“养鸟。”
我赞赏地看她一眼,盖棺定论:“所以说,这鸟的主人必定是个不受宠的妃嫔啊……”
璇玑连连点头,很是受教。我满足了一瞬,只忧心道:“只是不知那鸟伤势如何,唉,想来这鸟养的时日也不会短,要是残了,那位苦命的妃嫔岂不是失去了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么,唉,这可怎么好。”
璇玑愧疚道:“啊,该不会真残了吧?我没使劲儿啊。”说着苦着一张脸犹豫道:“要么等弄清了是谁的鸟我赔她一只好了。”
我指着她的俏挺鼻子大惊道:“什么!”
璇玑打了个哆嗦:“赔一只不行么?”继而低头苦恼了一番,凛然道:“那赔两只好了。”
我指着她的那根手指哆哆嗦嗦:“你,你竟然这么有钱!”
璇玑上声“啊”了一声,随即镇定道:“不是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么?我看咱们殿外的那片林子就很大,逮两个麻雀应该不成问题。”
我茫然道:“麻雀?什么?”
璇玑低头思索一番:“难道刚才那只鸟不是麻雀?那它是什么?难道是乌鸦?”言毕又自我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乌鸦我认识啊,黑得跟块碳似的。”
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绿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开心。”
璇玑上声“哦”了一声:“我现在什么样?”
我瞟她一眼,望了回天:“蠢样。”
……
后来我告诉她那鸟是只金丝雀,还是名品,唤作“玉鸟”的。璇玑瞪着眼睛满脸不信:“你别开玩笑了,金丝雀是吧,不也是只雀么?跟麻雀差别很大么?我看长得差不多嘛……”
我无语地望着她感叹道:“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时候,这样看来你跟绿莹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啊。”感叹完了我直接扒着窗框望向窗外。璇玑蹲在一边挣扎了一会儿,也过来扒着窗框望向窗外。于是我们便一同扒着窗框并排望向窗外。
璇玑的听力很好,果然如她所说,外头正是不多不少的五个宫娥,眼下她们正一个个将头挨得很近蹲着,因寝殿建在数十级的宫阶之上,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到五个乌黑的发顶。那只倒霉的玉鸟此刻正以一种悲摧的姿势被她们围在中间,顺带接受她们的围观。
璇玑做贼心虚,看了两眼不忍再看。我见她们都只顾着看鸟没人注意到我,加上猫着身子腰和腿也很有些酸痛,于是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站了起来。本公主今日大约不大走运,才站直身子连腿都来不及伸一伸,下面原先还在看鸟的五个宫娥突然齐齐一个抬头,本公主顿时无所遁形。
璇玑见我瞬间僵硬下来的脸,不明所以地猫在原地以眼神询问。我冲她摆摆手,淡定地回望下面的五个宫娥。她们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将眼睛瞪得那叫一个笔直。我念了声佛,掩着唇角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嗓子。
一嗓子惊醒梦中人。其中一个梳着燕尾发髻的宫娥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下跪:“公主万安。”剩下的四个宫娥也紧接着伏到地上请安。
我想了想,道:“都起来吧。”一个“吧”字还没说完,她们已经麻利地起了身。我皱了皱眉,好没有规矩的丫头,想来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管教下人的力度也很不够。我遂决定不与她们计较,毕竟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主子么。于是我松了眉头,道:“鸟儿没事么?”
五个宫娥面面相觑,就是无人答话。我体谅她们的主子是个不受宠的,便道:“如此,你们先将鸟儿带回去吧。这原是本宫的女官开窗时不小心伤了它,你们主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遣人来云香殿说一声。”我仰了仰下巴,“去吧。”
那个梳着燕尾发髻的宫娥将摔得七晕八素的玉鸟拿手绢捧了,便同其余的宫娥一同走了。五个人皆是没有行礼。待她们走远了璇玑“啧啧”道:“哪家的主子养出来的奴才,怪不得皇上不喜欢。”
我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立到了我身边,正想叫她准备些物事以防人家上门来算鸟帐,角门突然被人推开,绿莹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撞得悬在门边的水晶珠帘清脆作响。我紧盯着她的脚步适时地望边上挪了两步,她扑了个空,我嘘了口气:“怎的?”
绿莹转向我,眼里包了包泪,委屈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