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云香殿,不想才上宫阶便看见守门的一众宫娥七零八落的跪了一地。我大惊,紧走几步,有眼尖的瞧见我,叫声里已然带了哭腔:“公主殿下……”众人听到声音都抬起头来,一见是我又忙不迭地伏到地上磕头。只消这一抬一伏间,已经足够我看清她们脸上狰狞的红痕,我压抑着胸口起伏的怒火,往地上一扫,指着今日当值的女官銮芳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銮芳磕了一个头,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她白净的脸上清晰地印着掌掴后的痕迹,一侧的嘴角隐隐有一线血红。我只觉得心口那把火燃得旺盛,一字一句道:“谁干的?”
銮芳哆嗦道:“是,是熙和公主。”
我大怒:“什么!”
銮芳镇定了一下,说话顺畅了一些:“今日公主与林将军出门不久,熙和公主便带着人来了,说是殿中的宫女伤了她的金丝雀。”
我始知那只玉鸟竟是熙和之物。然而熙和再跋扈,却也断断不敢为了区区一只玉鸟来云香殿撒泼,况且我出嫁在即,太后也该好生告诫过她才是。
我皱了皱眉道:“你继续说。”
銮芳点点头,道:“问下来一圈,自是人人不知。公主便说,说……”銮芳觑了觑我阴沉的面色,显得有些犹豫。我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她自然是太后生下来的嫡亲公主,然而只凭这个她就能爬到本宫的头上来么!”
我从未在人前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间一众宫娥皆是一震,全数将头压得更低了些。銮芳忙道:“殿下息怒。熙和公主说既然没人承认,那便打到有人承认为止。”
我面无表情:“可曾有人承认了么?”
銮芳恭顺道:“回殿下,不曾。”
“很好。”我冷声道,“你们都先起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銮芳带头起了身。我一眼扫过去,真是惨不忍睹。她们大多发髻散乱,有些衣襟也被扯开,而无一例外的则是脸上都被人掌掴过,留下一片的红肿。
我很是不忍,她们本是不相干的人,却要受这等的苦楚。我凛然道:“可是熙和身边那两个嬷嬷下手打的?”
銮芳点头。我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帕子递给她:“晚点让绿莹送点药过去,这两天仔细脸上的伤。”
銮芳接过帕子,两眼湿润。我突然一个激灵,抓住她手道:“绿莹呢?”
空无一人的大殿。我坐在美人榻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可是握着茶杯的手指仍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殿中重新传来脚步声,我才猛然惊醒,下意识便望窗外看去,空中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轮明月,此刻正静静地泛着皎洁的光泽,有一线月光自窗缝透进来,正落在我握着茶杯的手指上。
璇玑倚在门边,大殿里没有点灯,我只能瞧见她被月光照亮的裙脚。我仿佛是微笑了一下,语气也是平静无波:“你回来了?”
璇玑没有出声,我自顾自的往下说:“辛苦你了。恐怕眼下我还不能放你去休息呢。”
门边的裙摆一扫,璇玑走近到我身边,我抬起头来:“陪我走一遭。”
璇玑默不作声地递过一个包裹来,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夜行衣。
月夜,我们于各处宫室的屋顶上行走,最后卧趴在暖阳宫的屋顶上。璇玑熟练地揭开身下的瓦片,露出一个一掌见方的缺口,正好看清下面的情形。观望了半个时辰有余,大殿里除了几个值夜的宫娥便再没什么人进出了。璇玑偏头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冲她无声的做着口型:“容德宫。”
熙和只怕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以她那般不能担待的性子,定是去找太后拿主意去了。我一边往容德宫方向行进,一边冷冷的笑,这次你就是去找天王老子拿主意,本公主也不会轻饶了你。
悄无声息地落于容德宫顶。璇玑冲我耳语道:“注意敛着气息,安平那只老狐狸是会功夫的。”
我抿着嘴唇点一点头。璇玑选好位置,仍旧将身下的屋瓦掀开一块。我们两个凑成一堆,往下方望去。
熙和果然在此处。我们眼下所处的这个方位正是容德宫的寝殿之上,殿中只有熙和和太后二人。安公公少见的没有伴在太后身边,想来是她们母女俩有私话要说。我有预感,她们要说的这个私话里头,本公主定然占了重头戏。
太后端坐在贵妃榻上,熙和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哭。我翻了个白眼,闹了我的宫劫了我的人,现在倒还好意思哭。
璇玑选的这个位置很不错,乃是一个偷听偷看的绝佳所在,嗯,果然是一个老手中的老手。熙和哭得中气十足,依我看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太后许是听得心烦,有些不耐烦道:“横竖做都做了,你现在哭又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太后说的这个话很有道理,奈何熙和仍旧一意孤行,哭得愈发大声。我忍住将她塞进麻袋扔进河里的冲动,继续保持观望状态。太后明显不耐烦了,语气也重了些:“好了别哭了。”
熙和气息不接地抽了一会儿,在这过程中我曾无数次担心她会这么抽晕过去,但她仍旧坚强地撑过去了。她缓了一会儿,声音里隐约带了些哭音:“母后,是她欺人太甚了。”
太后凛然道:“她再嚣张也不过就这几天了,等她嫁去朱雀一切自然就好了,你何苦非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她?”
我这才意识到她们嘴里的“她”指的正是本公主我。他娘的,这母女俩没一个好东西,自己缺德事干了一箩筐倒还好意思在背后嚼舌根。不经意一转眼,璇玑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我扯了扯嘴角:“怎的?我骂出来了?”
璇玑点头。我镇定道:“你听岔了。”
璇玑:“……”
于是我们漏听了下面的两句对话,所幸那两句话该是无关痛痒的,此时再接了往下听也是没妨碍的。熙和拿出帕子揩了揩眼角道:“是她……”
太后摆摆手道:“你别同哀家说些没用的,你是哀家的女儿,哀家会不知道?单为了一只鸟你就敢闯她云香殿闹么?哀家可不记得给你生了这样一副好胆子。”
熙和绞着帕子低了头不说话。
太后闲闲地端过桌上的茶盏,眼也不抬道:“怎么,还不肯说实话么?那你便回去吧,哀家要歇了。”
熙和猛的抬起头来,双颊绯红:“是,是儿臣今日看到林将军从云香殿出来。”顿一顿,又恨恨道:“和她一起的。”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重新将茶盏搁了,艳红的指甲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突然笑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急什么?”
熙和恨声道:“可我就是不高兴。”
太后倾过身子去抚她的面颊,幽幽道:“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她马上就要去朱雀了,到时候让皇帝给你赐婚不就行了么?”
熙和惊喜道:“真的?”
太后收回手笑道:“你这孩子,哀家还哄你不成。哀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要为你想的。”见熙和终于不闹了,太后懒懒道:“话说回来,绿莹那丫头你给关哪儿了?”
熙和道:“在我寝殿里。”突然冷笑道:“李嬷嬷她们正好好招呼她呢。”
太后皱眉道:“别闹出事来,流云那丫头眼下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熙和满不在乎道:“难不成她还能杀了我?这可是在皇宫,我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她那个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陷入了沉默。熙和唤了她两声,她才道:“暄和对她可是真好的。”神色间竟然有些恍惚。
我觉得很神奇,太后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熙和起身坐得离她更近一些,好笑道:“母后,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从小你就防流云放得跟什么似的,皇兄又不是荒唐的人,纵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也绝不会有什么不该的念想的。”
太后突然发出一声极尖利的冷笑,转过脸将熙和望着一字一句道:“你懂什么?他们本就是半点儿血缘都没有的。”
璇玑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没什么表情地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夜空,轻声道:“走,我们去找绿莹。”
摸回暖阳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路边的宫灯还在无怨无悔地发光发热。正门几个值夜的宫娥正站着打盹,我们轻松地从正殿一路进发。说来惭愧,在宫中那么多年熙和的暖阳宫我竟不曾来过,细细想来不止暖阳宫,**中的许多宫室我都未曾去过,想到几日后便要永远的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委实是一桩憾事。
所幸璇玑对暖阳宫的地形很熟,不消多时我们便来到了最里面的寝殿。大殿里灯火通明,寝殿里却连根蜡烛都没有点,我从腰间掏出一颗鲛珠,我们就着这淡淡的珠辉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走了不过十丈,便有动静传来,是个苍老的女声,伴着欣喜:“公主您回来了。”说话间原本漆黑一片的寝殿一瞬间怎亮堂二字了得。我同璇玑一身墨黑夜行衣,正立在寝殿中央,与一众或胖或瘦的老嬷嬷两两相望,场景很是滑稽。
一个胖得不见下巴的老嬷嬷两眼一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我听着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个女声。她那一声尖叫刚出个音,便叫璇玑点住了穴。然而仅这一声尖叫也够引侍卫来了。胖嬷嬷有恃无恐地看了我们一眼,被璇玑踢了一脚。
果然,一会儿我便感觉暖阳宫外围被围住,而后便是侍卫长的声音:“公主?可需臣等进内查看?”
璇玑面不改色地应道:“不必,本宫已经安歇了,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且去别处吧。”
外头答应了一声,便撤了包围,脚步声渐渐散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胖嬷嬷这才露出该有的惊恐来,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璇玑方才说话的声音与熙和确是断断没差的,吓一跳也是应该的。
我转身对着剩下的两瘦一胖道:“你们是自己乖乖的还是也想被点穴?”
两瘦一胖齐齐表示愿意合作,看起来很诚意十足。我满意地“唔”了一声,与璇玑道:“把她们点了扔墙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