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她并没有死。
当她顺着奈河的水漂流的时候,却正碰见青袍先生在一处岛屿上钓鱼。他远远地瞧见一块粉色的布随着水波越来越近,便轻点水面,站定在水波之上,认真打量了一阵,这才看见不远处正在水中漂流的她小小的身躯。
那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她的原身——她竟是一只纯白得没有一点杂色的小狐狸。
青袍先生生了恻隐之心,便将她捞起来,搁在岸边拿衣袖擦干了她,这才将她揣在怀里,回了他的洞邸,细心照料。
将养了两三个月,她才总算苏醒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青袍先生正背对着她,伏案在写着什么。
她对着那背影,发了半天呆,这才想起,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眼泪再一次从她眼角溢出。
青袍先生不曾回头,却知道她已经醒过来。他淡淡地问她:“哭什么?”
她怔住,止住了哭声,便连自己,也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似乎自己本应生下来的时候,便是应该躺在这一张小床上,对着那样一个青色的背影。从前的那些过往,似乎,都不过只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推开被子,缓缓地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他身后,伏在地上,面如死灰:“先生,请您……请您帮我封锁所有的回忆,好么?”
从前的时候,她的父母便一心一意只要她开心,凡是能讨她欢喜的,便一定要捧到她面前,只为了逗她莞尔一笑,凡是让她讨厌的,他们也就纵容他,从不勉强她去喜欢,比如仙术,比如那些能够保命的绝技。
她也知道自己资质有限,即使修炼上几万年,只怕那时候,赤鹤的功力已经到了更加高深的境地。她无论怎样追赶,只怕,也不能为她的父母报仇。
所以,她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告诉自己,忘掉过去,从今以后,她就是另外一个人。
青袍先生叹了口气,似乎已经察觉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蹲下,瞧着她的头顶:“你确定……要忘记么?”
她慢慢抬起头,直视青袍先生的眼睛——她的眼中,还有未干的泪水:“是的,先生。”
青袍先生点头,发了一阵呆,这才告诉她:“你今日,且将那些你不愿想起的事情纪录下来,我帮你藏好,免得有遭一日,你想要想起时,却没有半点痕迹可循。我明日便帮你封了记忆罢。”
说完,青袍先生便施施然走了出去,只剩下她自己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她那样跪了很久,这才一侧身,坐在地上,又伏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直哭到天昏地暗,这才撑着地面,慢慢地站起来,又扶着椅背,缓缓坐在刚才青袍先生曾坐过的椅子上,提起笔,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全录在那一本已经封了皮却一个字都不曾写的书上。那书中的纸,其实全是空白。
等她终于将那些记忆写完,并在落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这才慢慢坐正,腰很酸疼,但她却连伸手去捶一下都懒得,只靠在椅背上,听见自己软弱无力的呼吸声,很像一个溺水的人,却偏不死心,只在那里,做着最后的苟延残喘。
青袍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说话,良久,才将一碗粥放在她手边:“先吃些吧。”然后从她手中拿过她刚刚写完的那一本回忆,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不要悲伤了……悲伤只会让心疼你的人更心疼,却没法让那些伤害你的人……受到哪怕一丁点惩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几乎微不可闻。
可是,她偏偏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青袍先生走后,她盯着那碗粥恍惚了很久,这才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强逼着自己灌下去。尽管她喉头发疼,尽管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吃下去,因为她的父母兄长期盼的,就是她,赤狐族的九公主琳琅,能够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你们真残忍,明知活着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却不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她的喉头又是一酸,有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在粥碗里,她也不去管,只将那粥,一勺又一勺,塞进自己的嘴里。
琳琅,你一定要活下去。
入睡之前,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青袍先生便递给她一本法术入门的仙诀,她便跟着那仙诀练起仙术来。到傍晚的时候,遵照青袍先生的吩咐,喝下一大碗苦涩的汤药。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她的记忆便如同被大雨冲刷过一般,一点点地变淡,直至彻底消失。
青袍先生不但将她的记忆封存起来,还费了一番功夫,连她的狐狸身躯也一并掩藏住,将她化作了一个努钝憨厚的小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是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她将脸埋在朱墨的怀中,低低哭泣,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朱墨在她头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听见他无限惆怅地轻声说道:“蒲英,我恨不得……能自己代你哭。……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的心好疼……”
她不想告诉他她为什么哭,他也就不再追问,只这样守着她,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一心一意地,只想为她遮风挡雨。
多么像小时候,那个将她宠到天上去的土豆蝈蝈。
她还像当初那样恨他么?恐怕,已经没有那么恨了,因为那当初的一切,他也无法预料到吧?虽然他是因为她的特殊命格才来接近她,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她也能看出来,他是的的确确想对她好——只是,这份宠溺,恐怕,就像她的八个哥哥们那样,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下来给她玩。
不过,就算他如今依旧含着腼腆的笑意,问她肯不肯嫁给他,她的回答,却依然还是那一个——虽然她的父母不是被他所杀,但他和他的父君母后,对于这样一场悲剧,却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
她慢慢地坐正身子,帮朱墨抚平了胸前那已经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眼泪鼻涕染湿了的胸襟,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朱墨,我帮你洗一洗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