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士隐等人登上船来,那小厮将众人引至舱内,不料这船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布置却颇有些不同,士隐等人一进,便如置身于某位大贵人家的厅堂轩室之中。
一应案几椅榻皆备,且案上架着大笔架,磊着厚厚几匣书籍,案角上一尊三足狮耳洒金炉,炉内燃着麝香。几上大青瓷花瓶内插着两三枝菡萏花苞,榻旁一架十二扇大屏风,虽无云母珐琅雕饰,却通体都是紫檀木质,上面绘的也非花鸟美人,而是各地山川之景。
士隐来不及细品,就见屏后已转出一人,也不过三十上下,却是颇为高大魁伟的身材,面色如墨,似有千层冰霜,不曾开口,冷意已凛然而生,一望而知,不是个好言谈接交的。众人心中都不免打个突,有些后悔来了这里。
那宋笙却仍嬉笑若常,环视一遍,指着那人道:“好个老王,你倒会躲在这里享清闲。可怜我宋某挨了你一拳两脚,却是筋骨疼了一夜,你瞧,脸上现还挂着幌子呢,如意坊的孙老板特邀我今日去品琴吹xiao来着,我竟因此也不能去,辜负了人家美意是一则,那琴喜小丫头先就难缠,还不定怎样罚我呢,再倘若闭门不让进,我这损失却又去找谁?”说完也不等人让,便一屁股安坐到椅上了。
那人也便挥手请众人落座,又命小厮捧上酒来,才道:“这个赔罪如何?”宋笙一见大喜,又见那小厮小心揭去封盖,立时一股浓郁酒香扑鼻而至,不由连声道:“甚好,甚好。”士隐等人也皆是识酒的,初闻之下,便觉不俗,再细品,更觉心旌摇荡,及至小厮斟了酒来,他们举杯啜饮时,一口入肚,便不由都在心内赞一声妙。
那人看众人饮毕,便又示意小厮倒酒,其间竟再无一言半字。众人犹在回味,又见小厮斟来,且又同主人家无话可搭,便索性尽饮而已。
三四杯过后,宋笙兴致渐高,大肆说谈起诗酒之乐,甚或词章雅曲,笙箫琴瑟。那人沉吟一瞬,便问:“适才先生吹奏,可是‘幽篁暝色曲’?”宋笙听了,不觉转头望他笑道:“好个老王,没想到这么偏僻的曲子,你竟也知。却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人仍是板着脸色,道:“不过一个故人偶然奏过,虽是用琴,与先生的箫音也无二致。”宋笙便大笑道:“正是用琴才妙呢。”又说,“我却也是从如意坊孙老板那里得来,熟谙也不过三五日,倒叫诸位见笑了。”他口内说着见笑,脸上神色却也未见谦虚。那人听了,不发一言,半晌方问:“却不知那位孙老板名讳是哪几个字?”宋笙扯眉笑道:“女人家的名讳怎好随便向外人道,还是别问为好。”
那人听了,不觉动容道:“怎么?那老板是个女人?”宋笙便撇嘴道:“女人又怎样?谁规定说,女人不能做老板了?况且,那孙老板万人难寻的一个人物,你去,她都未必睬你。”说着,又要酒喝。
那小厮却捧着酒壶笑道:“既是宋爷都推举倾佩的人物,想来定是不凡了,说出名号来,哪天我等也好去拜访拜访。”说着,又斟了满满一大杯,亲递到宋笙面前。
宋笙便笑道:“猴儿,看把你精的。哪天若你真去了,吃了闭门羹,报上我宋某的名号也未必成呢。”又说,“那如意坊,一班乐师,什么琴箫筝瑟,甚或琵琶胡笳,一应俱全,专门收授子弟,开馆教习的。也曾款留我过几次,只是我自在惯了,耐不得在一个地方长住。那孙老板,单名却只一个离字。”
话犹未落,却见那男子豁然而起,面上神色颇为激动,一只拳头也攥起来,转身便向窗外。众人看了,不觉诧异。却也只是一瞬,再回头时,神色已经如常,只是眼内犹有精光闪现。却也不多言,只说:“今日匆忙,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又向宋笙道,“现有美酒几坛,便送与先生,算是谢礼。若有机缘,本,王某,日后再报。”众人听说,便知是谢客之意,忙都起身。
那宋笙犹笑问,“谢我什么?若是为那几句话,便赢得数坛美酒,倒也值了。”说着出来,到得自家船板上,果不多时,便见那小厮率两三人拎着五六个大酒坛过来,便唤人接了。
此时天色已暗,天上半弦月色,映着溶溶水光,及河面上闪烁连绵的万千荷灯,倒也颇不寂寞,众人吃了酒,都不觉有三四分酒意,便说:“寒山寺也不必去了,倒不如乘着这一路月色,慢慢渡回去方妙。”于是,船家便掉转了头,开始往回走。及至走远时,仍见那大船静静湾在那里不动。众人便不免问宋笙,那人是谁?究竟什么来历?又是如何结识的?
宋笙便笑道:“说起结识两字,倒是好笑。不过是昨日我游虎丘山,在那庙门前,见他对个小叫化子脸色不善,我心有不忿,便出言损了他两句,不想他竟是个武夫,我眼见着要吃大亏,便停下跟他理论,才知那小叫花子原是个偷儿,摸他身上的银子,被逮住了,才拉扯不清。咳,他二人纠缠不清,倒叫我凭白挨了拳头。”又道,“他只说他姓王,我便呼他老王,至于出身来历,我就不知了。那个且不去管,倒是这几坛好酒难得,趁着月色,咱们再饮一饮方妙。”众人听了,也有欢喜的,也有推辞的。
那老张先就吩咐一声:“拿大碗来。”便有小厮应声而出,一一布置齐备。士隐心下虽疑惑不定,只是被众人拿酒一劝,便也不再深想,一时丢过脑后,又同大家宴饮起来。
至三更时分,方下船到家。老仆人郭昌开了门,此时宋笙已经大醉,士隐便吩咐小厮扶他回房休息,自己趔趄着脚回至内室,此刻家下仆婢都已大睡,封氏也安寝多时,士隐不便惊动,仍旧出来,到书房胡乱凑合一夜。
第二日醒来,天色已经透亮,士隐伸个懒腰,仍有些晕眩之感,便唤小厮取了醒酒汤来,痛喝了两大碗,才稍觉好些,一面吩咐给宋爷送些去,一面便步出书房。及至进了内室,见封氏也正唤人梳洗,娇杏端着盆,佳萼在旁捧着手巾。封氏一夜好睡,此刻脸上方有些精神,不再复昨日倦容。
士隐等她洗了面,净了手,娇杏等人出去,方凑到近前,向镜里面一笑说:“昨日奶奶辛苦了,这画眉涂香之事,就让甄某代劳吧。”说着便从一旁妆奁镜匣内,抽出一支黛色眉笔,封氏一笑,也任由他轻描细画起来。及毕,二人不免又说些私房密话。封氏便问士隐昨日去哪里逛来,竟逛了一夜?士隐便说了。封氏笑道:“放舟夜饮?你倒是越发诳诞不拘起来了。”
士隐只是一笑,又想起昨日所遇之人,细想之下,其身份背景来历甚是可疑,看那气度举止,众人在他眼前,竟是大气也不敢随意出的。又一想,管他是何人,又与我等小民有何相干?因此也就不曾向封氏提及。及至又说起昨日抓周,众位来客,以及所赠之礼等事,士隐便只一味听应就是了。
恰值奶妈抱了姐儿来,士隐见了女儿,不觉喜笑颜开,抱在怀内便只顾逗她顽。封氏见了,也不由想起一事,遂向士隐笑道:“那位方奶奶,素来爱说笑话,我原也不大当得真,只是昨日她几次话里话外的,都是冲着姐儿来,竟是认真要结亲的意思。”
士隐听了,也不抬头,只说:“多不容易,我们才得了这女儿,他们倒是想捡现成的便宜呢,我偏不许。”又向女儿舒眉笑道:“是不是?小英莲?爹爹才不会轻易把你许人呢。”姐儿却像是听懂他的话似的,竟也向他咧嘴一乐,士隐见了,越发喜悦。
封氏便笑道:“谁还一时半刻真就当堂应承了不成?况且这样大事,我也得先同你商量了才是。再者,那方家小子,虽现在看着有几分聪明清秀,谁知大了又会怎样?我只这一个女儿,自然要事事考虑周全,倒是你这个当爹的,一应大小事务,全不在意,只是吃酒。”士隐听了,不过笑驳几句。
一时吃毕早饭,封老奶奶也带着梗儿过来,闲坐片刻,封老奶奶便说:“姐儿的生日也过了,况且生得这般,着实让我喜欢,女婿又是个和气的,我再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事,只是来了这几天,家里全无人照管,虽有你嫂子在,我却不大放心,况还有田地上的活计,一应除草,灌溉,也须得人去打理,说不得今日就回去了。”
封氏听了,不禁又苦留几句,说:“原本接了妈来,是娘儿们好好说说话,妈也散散心,享几日清闲,谁想自来了,就人仰马翻,没一天清静的,妈若现在便回去,我怎能安心,况那田地上的事,也差不了这一两日,即使不成,爹跟哥哥先回去便是,妈好歹再留几日,也算我尽了孝心。”封老奶奶听了,只得又暂住下。
一时士隐出来,见了宋笙,不免又打趣他昨日酒醉之态。不想宋笙听了,一拍脑袋,却道:“坏了。”说着便急急往门外走。士隐不由在后面追问何故。
宋笙也不回头,只说:“昨日咱们一个个醉的厉害,竟都忘了那几坛好酒,究竟我们肚量有限,并未喝完,此刻怕是还在那船里睡大觉呢,待我去取来。”
士隐便笑他呆,说道:“有你去的那功夫,也早被船家喝光了,或者他转卖了也未可知,何必空跑一趟。”宋笙虽知有理,却仍舍不得,抱了侥幸之意,定要去看。士隐无法,只得又派阮进等人,跟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