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番严老爷所邀,正是为商议赈济之事,此间乡绅富豪,说不得,都要捐些钱粮等物,别人犹在沉吟,那士隐却是个扶危济贫惯了的,平素还常有善举,何况此等灾年,因此第一个便应承下来。
回来说给封氏,怕她挂心,免不了又说些“灾民甚多,情状甚惨”等话,封氏听了,便说:“我岂有为这个,拦着你的道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士隐忙笑说:“原是我说错了话。奶奶最是个怜贫惜老的,听见这事,应承只有比我更爽利的,再没有反被我劝的道理。”封氏便嗔一声:“贫舌。”又道,“只是我所虑的,你却不知。”士隐便问何事。
封氏一面摘下钗环,一面向镜内叹一口气道:“你敢是忘了?咱们那庄子上,虽说没遭着大灾,近来却也是连年欠收,除了日常供应,只怕也不剩什么了。你倒拿什么去赈济?”士隐听了,便笑走至她身后,抚她肩头道:“原来奶奶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段兴前儿还捎信来说,这一季粮食,虽不敢说丰收二字,却究竟也没差到哪儿,且眼看着也就下来了。”又说,“再不济,咱们仓里还有些陈粮呢,多少也可描补描补。”封氏听了,虽仍有些忧虑,却也不好再说。
只是士隐又如何不知,严老爷此举,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但官府里面的事,侵吞钱粮,中饱私囊,也属平常,他虽呆,却也不是完全的傻子,只是此等非他所关心罢了。
次日醒来,士隐便去小议事厅,正巧邹荣走来,有事与他相商。士隐便说:“你那个先不忙,我倒有件要紧的事同你说。”于是便将赈灾捐粮的事,说了,又说开仓等话。邹荣听了,不觉皱眉道,“论理,爷是行义举,做善事,我这个做下人的,也不该说什么。只是。”一时又吞吐起来。士隐便扔了册单,问他:“只是什么?”邹荣想一想,这才说:“爷难道不知,这年成近来不大好,咱们手头并没有多少宽绰余粮。”士隐便说:“我记得仿佛还有两个粮仓未动的。”邹荣知道不好再瞒,便索性一咬牙道:“这却是小的该死,那两仓动了不说,且已不余什么。”士隐听了大惊,起身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邹荣,你好大胆子,竟瞒着我做手脚!”邹荣何曾见过这般怒色,几乎不曾跪下,忙躬身道:“是,邹荣该死。”又说,“还是那年姐儿过周岁,如州的太爷跟舅爷来,太爷说,他短了些稻种子,暂借一二担,我想既是太爷开口,且数目又不甚多,因此便应承了。”
士隐听见说,事关他岳丈借粮,且这又是极有可能的,遂稍缓了脸色,问:“既如此,也没什么。只是你不该瞒着我。”又一想,“是了,定是他老人家说,已同我打过招呼,你自然不好再问,也不好再提的。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个借空的道理?”邹荣便说:“头一年,数目虽不甚巨,却也有四五担,且来年春上又借去十来担,都是有去无还,我虽也问过两次,但太爷只说暂时手紧,且容缓缓,我便不好再催。除去这些,再有坏掉霉烂的,每年又有两三担,再有咱们地里,春秋两季的种子,也皆从此出。爷想,咱们那仓通共才多大,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便不剩大半。再有,这两年只出不进,一应的花销开支却不曾稍减,短了手时,也曾开仓卖过两次陈粮,这却是同大爷略提过,只是爷哪里都记得,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士隐听了,恍惚也记起有回话一节,只是当时不在意罢了。当下又问:“现今还余多少?敢是丁点不剩么?”邹荣忙说:“倒也不是,也还有七八担,再着人仔细打扫打扫,只怕还能扫出些来。”士隐却仍摇头。半晌又问:“段兴几时回来?若是今年收成还可,倒也能救些急。”邹荣便说:“左右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二人一时无话,邹荣又候了片刻,见无事,也便出来了。
刚走出二门,便听大门前,霍启正同人大声说谈,邹荣便出来,见果然是他,另一个却不认识,邹荣打量两眼,见他人物虽稍嫌猥琐,衣帽却还周全,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便也不在意。
只问着霍启:“你敢是才从庄子上回来?”霍启便说:“可不才到家,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呢。”恰逢老仆人郭昌又走来关门,便说他:“倒是站在这里,说了这一大篇话,再不进,我可要关门了。”霍启便笑一声,“我叫门的时候,你老且不急呢,这时候又来催。”邹荣见他罗嗦个没完,便道:“大爷正打听庄子上的事,你还不快去呢。”于是霍启便不再多言,只同那陌生人说:“三哥,今儿事忙,小弟就不留了,等闲了,咱兄弟再喝酒。”那金三儿也便笑说,“你回就是,我这里不忙招呼。”说着也趔脚走了。
老仆人郭昌看他走远,才忍不住问一句:“你这邻居究竟做什么营生的?我怎么瞧着。”一回头,霍启邹荣二人早不见影儿了。
邹荣这里带了霍启,又返回小议事厅,见士隐仍在那里费神,便忍不住上前,唤了一声。
士隐这才转身见着两人。于是便问霍启,庄子上近来如何。霍启是个凡事不大上脑的,随口便说:“不大好呢。”就见士隐脸色立马就暗了下来。邹荣忙道:“你可是胡说,前番段兴还捎信来,说一切太平,并没甚么事,这才不过两三日,怎就不好了?”一面又扯他衣襟。霍启便说:“是不大好呢。咱们田庄上虽没甚事,却附近左右,发生好几起抢粮夺田的案子,听说都闹出人命来。段大哥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才不好回来,只打发我家里送个信的。”士隐便问:“段兴现下做什么呢?”霍启便说:“别的也没做什么。就只从庄子上,雇了四五十青壮年,日夜看守田庄粮仓罢了。”邹荣听了,便向士隐道:“段兴素来是个稳当的,又雇了人手,想来再不会有事。”士隐也便点头道:“好在,尚无损失。”邹荣于是又说:“到这一季粮食下来,也还有几日,既雇了人,说不得,一时半刻,也不能够撤,既这样,便短不了花钱的,段兴那里只怕带的不够。”士隐便说:“这个需要多少,你且斟酌着办吧,叫霍启明日再送一趟就是。”
于是邹荣便又带霍启下来,到了帐房,取了一包银子给他,说:“这里有五十两,一人一月一两,也都尽够了,且又到不了一月,且人力也便宜。只是我怕万一又遇着别的事,因此多给些,只是也别混花,回来我还要查账的。你仔细带去,一并将我的话,也说给段兴。”
霍启便接了银子,塞入怀内。邹荣又说:“你刚回,歇一晚,明儿就去吧,只是千万仔细,别丢了。”霍启一面答应着,一面也就出来。
他因一路赶回,原有些疲累,又站着被士隐问了些话,早饥肠辘辘了,此时交割明白,便先出来寻吃食,奈何已过了饭时,外厨房内并无剩余,因此便又出门。郭昌见着,又问他哪里去,霍启也不耐烦说,只胡乱哼哼两声,仍旧沿着巷子,走至前面街口小酒馆。
不想他一进门,便有人喊着他:“霍老弟!”霍启一看,正是金三儿,又见招手叫他,忙也走过去,笑问:“敢情你还没走呢?”一时也就伸屁股坐下来。金三儿便说:“原是请你喝酒来着,不想你那么忙,只好我自个儿乐一乐吧,只是闷酒也太没趣了些,亏得你又来。”说着,便斟上一大杯,推到霍启面前。霍启嘿嘿一笑,也不推辞,先就干了,又见桌上不过两样小菜,且已所剩无多,便唤伙计:“把你们那个梯己好菜,再给你霍大爷,整两盘来。”伙计答应一声,自去了,不多时,便整整齐齐端上来。霍启又向金三儿道:“今儿这酒菜都算我的,三哥你尽管放开肚皮吃就是。”金三儿见他这样,不觉也笑道:“原本说了我请,怎倒好叫你破费。再说,我还不知道你,手里又哪里有过闲钱的?”霍启一面夹菜,一面便不由拍胸脯,说兜里有银子等话。
金三儿听了,不免多瞅他两眼,又问他缘故,霍启便说了。一时二人又吃菜喝酒,金三儿又力劝他多喝了两杯。霍启原本就好饮,又去庄子上困了些时日,嘴巴早淡出鸟来,因此旁人略略一劝,他这里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金三儿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不由又细问他些甄宅之事,那霍启又岂是个藏话的,况又喝了酒,且也觉得没甚么,因此不过顿饭功夫,便将个甄宅里里外外,大小人等,俱一一告诉了。金三儿听了,自然心中暗喜,嘴上却犹说:“怪道人都说,那甄老爷是个乐善好施的,听你讲来,果然不假,那回我去寻你,你不在,我在门前恍惚也见了一眼,果然十分面善呢。”又说,“带着个姐儿,才不过两三岁,也怪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