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州那边,急急来报丧,却是为着封老奶奶猝然离世。封氏惊痛之下,只觉喉中一涩,忍不住吐出口血。士隐慌了,忙上前抚着她背。封氏也只是摇手,半晌缓过来,便要备马,套车,去如州。士隐不敢耽搁,忙吩咐下去。不大会儿,霍启套来车,娇杏搀了封氏,孙奶妈带着英莲,坐上去。士隐也来不及交待邹荣,只令阮进暂且看家,然后骑马紧随车后,匆忙奔丧而去。
到得封家,已是深夜。封氏下了车,一见门上悬挂的白纸灯,灯上大大一个奠字,先就心内刀戳似的一痛。此时院内灵棚已经搭起,厅上大门洞开,一副新漆了颜色的棺柩停在当中。封氏见了那棺柩,身子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流下来,止也止不住。英莲想起当日,封老奶奶来甄宅,一脸慈祥的对自己笑,就像曾经的老祖母,不觉也泪眼模糊。士隐等人也都上前行了礼,磕了头。痛哭一番,这才进内见封肃。
封肃正在房中哭天抹泪的同人说话,见了他们,先就擤了把鼻涕,问:“女儿,怎现在才来?可是白叫你娘疼了,最后也没见上一面。”说着又哭。封氏听了这话,只觉万箭攒心般难受,少不得又在封肃面前哀哭解劝一回,过后又哽咽着细问封老奶奶几时去的?怎走得这么急?旁边众人忙七嘴八舌的说了。却是老人家一向身体硬朗,头天晚上,还同孙子们讲故事呢,不想一觉不起,众人见她面上含笑,还只当睡着,一探鼻息,才知是去了。封氏一面听,一面哭。大家又解劝说:“老奶奶是个有福的,这样没病没痛的去,少多少罪受。”
封肃涕泪道:“话是这样,只是如今她伸腿去了,倒叫我往后有事跟谁说去?”众人劝道:“你老有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哪个说不得?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封肃拍着膝盖,正要接口再说,便见封庆走来,问请和尚诵经一事。封肃拍腿道:“这个还用来问?可是你娘白生了你们,这点子孝心也没有?咱们家虽穷,到底丧礼上也要好看些。”一面又哭,“一样养儿养女,怎么人家儿子女婿,又是出钱,又是出礼,好不风光体面,偏到了咱们家就。”封庆垂着头,也不敢吭声。
众人见他说得这般,女婿面上有些不好看,忙拿话岔过去,说:“孩子们都是孝顺孩子,再没得说。”不想说不过三两句,封肃便又绕回来。士隐再迟钝,见了这光景,也明白好些,忙从袖里取出银子,说:“小婿来得匆忙,也只带了这些,好歹收下,也算我们一份心。”封肃向他手内一看,见只有十来两银子,心中不乐,只是当着人面,倒也未说甚么。过后众人散去。房中只剩族中三两个帮忙管事的,留下来继续合议事情。
封氏见站不下脚,便带英莲并娇杏孙奶妈去她嫂子房中望候。还未进门,便听里面又哭又骂的,好不热闹。封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进去,一眼先见她嫂子半靠在床上,一手握着心口,一手拍着床沿。床下竹凳上坐了几名妇人,想是在开导劝慰她。见了封氏等人,不觉都站起身,面上神色却颇有些不自然。过了会儿,方有个年老的,上来拉住她手,说:“大姑娘,这有好些年不见了,婶子险些没认出来,莫怪。”
封氏忙道不敢,又向众人见礼。封大嫂挣扎着想是要起身,却半天没起来,那位封婶儿便按住她说:“她嫂子,你这心口病才犯了,大姑娘又不是外人,还会挑你的礼?快好生躺下罢。”
封大嫂也就向封氏道:“如今娘撒手去了,这里头原该我照应,偏我这身子不济,起不来,妹妹别怪我失礼罢。”又长吁短叹的,“为着这个家,横竖操碎了心,也没人知道。”她生得身材健壮,面孔青黑,偏这时又做些蹙眉捧心形状,着实可厌。英莲不觉扭了头。封氏听了,也只说:“家里全仗嫂子费心,好生将养罢,别累着。”片时也就出来。
院中略站了会子,娇杏见无人招呼,封大嫂又不管事,不由轻声问:“奶奶,今晚咱们歇在哪里?”封氏心内一酸,也不答言,只呆呆向厅上走去。扶着棺柩,只叫了声娘,便哭得说不出话来。英莲见她哭,不由也哭,却是记起祖母去世时合家悲痛的光景。孙奶妈同娇杏一旁陪着,默默掉泪。
也不知哭了多久,方有封庆伴着士隐寻来。封庆心疼妹妹车马劳顿,便请她下去暂歇。封氏只是哽咽。孙奶妈便问:“却不知舅爷安排了哪间屋子?奶奶守灵虽是应当,只是姐儿还小,捱不惯长夜。”封庆被问得红了脸,知道是他婆娘有意躲懒怠慢,嗐一声,便转身回房寻他婆娘理论。士隐欲待要拦,哪里拦得住。
不一会儿功夫,那边房内便乱了营。封庆虽是个老实人,且难得发一回脾气,却也不含糊。封大嫂先还托赖心口疼,在床上,又哭又骂,架不住封庆憋着股憨力,一把揪她下了床。两人不觉动了手。封婶儿等人在旁,又是劝,又是念佛,不防挨了那么一两下,唬得忙躲出来,只张望着里面说:“都消停些罢,不看别的,也要看死了的你娘的面上。”
封氏听见这话,心头一梗,抽咽的越发喘不上气。士隐忙又上来拍她背。封大嫂的骂声穿过窗子,一句两句飞到院中,听得人摇头。一时惊动了封肃等人,出来问原故。又有柏儿梗儿两个半大小子,也不知哪里钻出来,扒在门边听。柘儿睡中惊醒,也大哭着出来。院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封肃气得一跺脚,狠骂了声孽障,才算消停。
这一夜总算胡乱过去。次日吊唁的人来人往。封氏身着孝服,在灵前不免又哀哀哭了半日。士隐也依礼循制,尽些份内事。只是夫妇两人连日操心劳力,精神原就不济,这下更兼悲痛,待到出殡下葬过后,恍恍然,便觉老了十岁。
这日向封肃辞行。封肃因着士隐帮衬银两有限,一连几日不痛快,这时便发作道:“女婿,为着这丧礼,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笑话咱们?也是我素日的好脸面,夸得你们甚么似的,谁想一到事头上,竟这般寒酸小气,没得我打嘴现世。就算现今真穷到这地步。”见士隐闷头不语,不由问了句,“莫非,真穷到了这地步?”
士隐心下苦笑,慢慢道:“这两年年景不好,确是手紧些。”封肃见提起田庄,一时又触动旧怨,气哼哼道:“你那田庄也是好的,哪里就至于这样,多半是你们好吃懒动,不善过活的原故。说不准,连这点子家产,明儿也保不住,叫你们败光了。”
士隐也无意强辩,惟苦笑而已。封肃便在桌上敲着手指道:“也不是我说你,到底该有些打算。”歪头瞧了士隐半晌,方又说,“我倒有个主意。你既说那地水旱不收,何不就卖了它,另买好的来?我也没别的本事,就只会种地,你若信得过,便拿银子来,我替你附近左右买块好的,闲时我也好帮你照管照管。”士隐沉吟不语。英莲在旁,心道:“银子到了你手里,还有个好?”
正着急,却见封大嫂走来说:“好妹妹,嫂子这里,也有件事求着你。”封氏连忙起身。封大嫂一笑,“上年姑爷来信催要稻种子,我只说姑爷家大业大,哪里在乎这些。不拘什么地方抿出一箅子来,也尽够我们磨牙了,定是下头人一双势利眼,只捡软的捏,才巴巴的催着要。不想过后又来。所以倒是亲口问问,这是姑爷跟妹妹的意思呢,还是别的什么人的?要是下头人也就算了,要是姑娘,唉,少不得要求姑娘可怜些个。不然,也难怪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点不看承亲娘老子。”说完,挑眉觑着封氏,面有得色。
封氏气得手脚冰凉,心头乱颤,却有话说不出。封肃咳一声,封大嫂方才收敛些。士隐见状,忙替封氏解围说:“都是底下人做的手脚,奶奶哪里知道这许多。”顺势也就将这笔债务抹去,封肃听见,脸上不觉有了喜色,一时又亲送他们出门。
上了车,封氏犹苍白着脸色,只言片语都懒怠说。娇杏孙奶妈不敢扰她,心下也惟有暗叹罢了。英莲望着她脸,正想心事,却不防一错眼,被封氏鬓间的一根白发刺激到。她忍不住探出手指,刚要捻下,便听耳畔一声惊呼,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整个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