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他?英莲心中诧异,这冷二郎竟到姑苏来了?暗自估算一下,这时节,只怕薛家还没进京,呆霸王调情遭毒打的戏码更远未发生呢,他何至于?
又一想,对了,这人原就是个萍踪浪迹的,等闲不在家,这趟出门想来也只是逛逛罢了,算来不稀奇。奇只奇在他几时做了宋笙的学生?还跟自家扯上了瓜葛?越想越觉不可思议,只是脸上并未带出,坐在那里,只默默喝茶而已。
士隐封氏说笑争执一回,也就作罢。次日梳洗了来到码头,因长安暂留下照管铺子,走不开,所以另雇了船只。因有个搭船的,也是往西去,却是到玄墓蟠香寺一带,船家问士隐的主意。士隐想着与人方便的事,自己虽比来时绕远些,好在也不耽搁甚么,痛快也就答应了。
那人连声道谢,一面船头坐了跟士隐攀谈,因说起这回进城,原是为访友的,不想朋友没访着,他倒差点丢了性命。士隐忙问:“这是怎么说?”那人从怀里摸出酒壶,“还不是为这个。”一面就把前番酒馆子里喝酒中毒的事说了。
士隐仔细打谅他两眼,约略是有些面熟,遂笑道:“原来那天那个疼昏过去了的,是你。”那人听如此说,也忙上下左右的瞧,末了问,“莫非是甄爷?”士隐点头,又问他可大好了?怎耽误到现在才回去?
那人便叹着气,向士隐道:“好是早好了,至于为什么没回去——不瞒您说,我这趟来,原是为着朋友那里借两个钱,这不是节间么,吃的用的总要置办置办。谁想一个二个都不在家,我等了三五天,实在等不及了,这才回去。”
说着,将酒壶塞子小心拧开,嘴边先抿了两口,方想起让士隐。士隐如何肯喝,那人便又收起来,手擦着嘴,道:“那起子人,眀是故意躲了出去,打谅我不知道?想我们邢家,原本也是城内大户,当初我爹在时,也是人人巴结奉承的,谁想现今又是这个嘴脸?”
这话不觉触动了士隐,忍不住在旁安慰他两句,谁想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之下,那人只觉找着了知音,越发有的没的说个没完,一径连父母祖宗的事都出来了。
原来这人名叫邢忠,祖上据他说,也是读书人家,子弟们都颇识得些字的,到了他父亲,更是一心的要考科举,拿功名,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他三十岁上得了个举人头衔,后又在金陵谋了一官半职。
那时已有了他,虽是个妾生的,到底是头胎儿子,上下也宝贝般宠着,只是他娘没福,原说要被扶了正,做夫人奶奶的,不想他父亲自到金陵,不上半月,便另外择娶了正房。新婚夫妻,那夫人又生得有两分颜色,出身又好,年纪又轻,自然爱的心尖子一样,哪还记得他娘儿两个,只丢在姑苏老宅不理,逢年过节的也不回来。
他娘成日家要强,这回被结结实实打了嘴,一时气愧羞惭,坐下了病,三两年便亡故了。亏得还有祖父母在,他才算没遭着罪,一般也有好吃好穿。走出去,人也会叫一声,邢小爷。
到了八九岁,忽然又有金陵的人来,说是他也大了,虽有老祖宗,到底也该在嫡母膝下受些教导。于是欢天喜地的过去。
那邢奶奶待他,虽然未必真心疼爱,先头两年倒也算好的,再有那个嫡母生的妹妹,性子厉害是厉害点,时常的肯欺负人,倒也不是狠出格,况且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后来二妹三妹相继出世,他父亲因为仅有这一个儿子,自然也越来越看重些。
如果没有后来四弟的降临,邢忠摇一摇头,叹气,邢家的家业铁定跑不了是他的,虽不是大富贵,却也有田有地,有房子有吃穿,哪能像现在,沦落到赁庙里的房子住,别说手底下没个使唤人,过节的钱借两个都艰难。
他这里沮丧,士隐在旁不知怎么劝好,想了半天,也只是说:“再怎样,也是一家子骨肉,能看顾自然会看顾些。”一语启发了邢忠,眯眼笑道,“到底甄爷读过书的,说出话来,教人敬服。你不知道,原本那年我父亲没了,我才回来,仍旧在老宅里过活。因不大回金陵,正经亲骨肉也一发的生疏了。还是那年我嫡母过世,得了信儿,才又回去一次,才知道我那大妹妹已经出阁,嫁的便是金陵大户贾家,那贾家可是不得了。”
呵,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在金陵,还有谁不知道?英莲轻轻放下帘子,收回手,于是对方邋遢的胡子,酒糟透的脸,弓着的背,缩着的肩,一概消失不见了。
暴雨来得很急,仿佛顷刻之间即至,船行在水上,渐渐便有些飘摇的意味了。舱内狭窄,容不下再多的人,况且也不方便,士隐与邢忠只得在船头淋着。等到船家说:“蟠香寺到了。”那雨势已经瓢泼一般,天也黑沉下来。
船家道:“这样天气,强行上路的话,怕是危险,不如暂避避雨。”那邢忠因与士隐说了一路的话,前番又蒙他援手,倒是难得大方起来,说:“我家就在前面住,屋子窄是窄,也有两间。”士隐眼见走是不成了,也无别处可去,说声叨扰,也就唤封氏等下船。那船家湾好了船,也后面跟了去,一行六人,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邢忠前面带路,不多会儿到了家,拍门进去,他老婆一眼瞧见这些人,先就唬了一跳,问:“这是怎么说?这天气讨债的也不歇一歇?”邢忠忙拉她到一边,嘀嘀咕咕的说了。那邢婆子一面听,一面回头狐疑的看他们。
等两人说完,走过来时,封氏忙又上前施个礼,道个叨扰,婆子这才不冷不热的请他们坐,又叫:“岫烟,烧些热水来,给客人们泡茶喝。”里面一声答应,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英莲早凝了神在旁,此刻见她出来,不由暗暗打谅,看身量,这岫烟才不过十来岁大,果然是荆钗布裙,比自己还朴素好些,容貌算不得如何漂亮,却透着清雅文秀。
当下见了这许多人,脚步微一迟疑,似有害羞之意,却还是上来,同封氏等人见过,说:“家里也没别的,些微旧衣还有两三件,姐姐们若不嫌弃,就请将就着换上吧,湿衣服粘在身上,一则不舒服,二则也恐生寒气。”英莲正巴不得,忙笑微微答应一声,跟她去了里间。
岫烟开了旧橱柜,取出个青布包袱,英莲瞅一眼那包袱上打就的补丁,瞅一眼她,嘴里仿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妹妹多大了?叫甚么名字?
那岫烟一面在包袱里翻寻,一面答:“十一岁了。”又说了名字。片时手上多出来三件旧衣。一件莲青色,一件杏红色,分别给了长宁与英莲,剩下一件藻蓝色拿给了封氏,虽皆是打了补丁的,却十分干净,众人忙不迭换好。
因大雨不住,天气越发冷将上来,男人们便在堂屋空地上支了架子,烧火盆取暖,衫子也随手搭在架上烤。封氏不便出去,就在里间坐了,同邢婆子说话。
那邢婆子正因来了这么些人不自在,哪有心闲话,只是说,“也不知缸里那米,还有没有?少不得待会儿再去庙里借一斗半斗来。”又说,“好在也不远,就在隔壁,转弯出去就到。不怕你笑话,我们这房子还是赁的他庙里的,虽说也有两间,到底紧窄些。”
封氏知她艰难,也不恼,只伸手将那根银簪子取下,邢婆子早伸出手来,只是不得拿。封氏道:“随身带的东西,却是不恭了些。好歹嫂子不嫌弃,拿着罢,不然,这等冒昧叨扰,实在我们于心不安。”邢婆子说着怎好意思,一面也就抓过去。
她们这里说话,英莲与岫烟自然也听得清楚,岫烟微红着脸,转身去了厨下烧水。英莲跟长宁两个忙跟过去帮忙,烧水做饭皆是两人做惯了的,因此都不觉甚么,倒是岫烟尴尬过后微有些诧异。
长宁笑道:“我们在岛上,甚么事不做?别说这些活计,就是搭房子砌石阶,也做得。”岫烟越发好奇,眼睛里都在问:“真的?”英莲蹲身在她旁边,帮着添了把柴,心里翻来覆去许多话,却一时都出不来,仿佛哑住了般。
她知道邢家家境清贫,却没想到清贫至这个地步;她知道邢忠夫妇,吝啬兼酒糟透,却没想到还这般上不得台面;她知道岫烟为人,端雅稳重,却没想到是这般懂事体贴,温柔可疼。
许是出神太久,猛醒过来的时候,长宁跟岫烟都在望着她嗤嗤的笑,就着灶火的微光,年轻女孩们的面孔,似珍珠般闪耀,一个淸眉秀眼,一个乌发红颜,是这尘世间的最真,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