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听了回话,冷笑道:“我的意思也简单,打发了就是,又何必来问。”说完眉也不抬,依旧捻子下棋,倒是英莲略有些坐不住了,心内惊疑,不免胡思。
老嬷嬷迟疑着,也不肯就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原是秦家旧人,自来在妙玉跟前伏侍的,姑娘的脾性又岂会不知道?只是这陈家——说来,陈家虽是暴发的,在姑苏原也没甚么根基,只因陈老爷接交有术,先是与陈将军府上连了宗,借着人家的名势颇得意了一阵子,后来巴上王府,女儿给王爷做了妾,那女儿得宠,陈老爷便也真当自己是王亲贵戚了,越发的倚骄倚势起来,如今渐渐连本地父母都不大放眼里了,何况小小一个蟠香寺?
本来两处素不相识,也谈不上瓜葛,偏今年春上,那姓陈的不知哪里见着幅画儿,画的好俊俏梅花,梅树底下又有一个人,颜色据说比那花儿还好看上三分,就只恨不能走下来。陈老爷遂动了心思,一意一计的要比着画儿找人。
他找就找吧,谁知竟找到寺里来,还指名要见妙玉。妙玉如何肯见?自然一口回绝了。陈老爷原以为些些小事一说即中的,也是,哪有人荣华富贵不要,反守着青灯古佛一辈子的?自然是巴不得早早离了牢坑才好,不想一来便碰了钉子。
恼火自是恼火,陈老爷甚至放下狠话说,“除非不还俗,永永远远躲在这里头,一辈子别出来,我也就伏了她。不然,姑苏地面上,凭她是谁,也难跳出我的手心去。”然妙玉态度坚决一如先前,并不曾软了半分。陈老爷尽管心中积恨,只是佛门净地,明里却也不敢太过,最后只得悻悻而去。
寺内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日子,众人也只当完结无事了。妙玉虽然聪明通透,然一向深居静修,少与外界来往,在世情上头到底吃亏了好些,二来她性子又骄傲,这些可鄙可厌的人与事皆不屑放在心上,因而也不曾在意。惟有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家,暗里每每想起来,手心捏把汗,心中着实不安。
如今担心居然成了真,姓陈的又来了,老嬷嬷心中忧虑,这可怎么好?陈家势大,向来无法无天的惯了,他既发了狠,又有甚么做不出的?姑娘这个声气,一旦激的对方翻了脸,当场发作起来,白吃亏不算,自己也难向故去的老爷太太交待。
掂掇一番,终是忍不住道:“姑娘,使不得。”才说了这句,忽又生生顿住,只拿眼瞥过英莲。英莲纵使再没眼色,见了这光景也有十分明白的,自是不好再坐下去,待要胡乱寻个由头辞了妙玉,却听外面叩门声又起。
那老嬷嬷只当陈家来催了,慌得忙回头去看,一面口中道:“那边怕是有甚么不妥,姑娘,到底该想句稳妥的说辞才好。”妙玉蹙起眉头,“这里是甚么地方?便有不妥,自有菩萨看着,我一个修行的人,也犯不着设辞敷衍他。”
见她动气,老嬷嬷料不能劝的,暗叹一声,只得依言走去门边,片时回来,身后引着一人。那人到了跟前,一眼见着下棋的英莲,先就温温的问了句,“甄姐姐?”
英莲一扭脸,却是岫烟,怀内抱着书匣子,经月不见,越发文秀了。当下又惊又喜,忙住了棋,笑道:“这么巧?才说要去瞧你呢,不想先就在这里碰着了。”
岫烟也笑,“我原是这里的常客,倒是今儿有事耽搁了,险些错过。”又问她是怎么来的?来了多久?一面也就将书匣子放下,两人拉着手絮絮说话。
英莲便问她匣内是何书,看起来沉甸甸的,岫烟道:“总不过是那些诗书,并庄子的两篇文,我才读了,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特来跟老师请教。”说完,方想起妙玉,忙转了身看,那桌面黑白错落,座上执子的人却早不见了。
一个细白干净的小丫嬛走来道:“姑娘说了,外头冷,还请两位里面坐罢。”于是一笑,挽了手进去。果然妙玉已经在内了,却独坐在榻上出神,面色淡淡的,大有清冷不胜之态。方才回话的老嬷嬷垂手在她跟前,不知说些甚么,见了她们来,也便退去不提。
小嬛自去烹茶,另有位老嬷嬷撮了两个蒲团来,英莲忙道谢接了,因见这室内虽也清旷,并无一丝脂香粉气,却笔砚林立,书卷满阁,不像禅房,倒与普通人家的书房无异,只是纤尘不染,更加洁净罢了,便知她喜洁之癖不虚。
一时小嬛泡了茶来,又洗出茶具,全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并不见其他名器,就是妙玉日常所用的绿玉斗也不曾现身,想来是没甚情绪罢,英莲低头尝了一口茶。
倒也有两分轻醇,忍不住问:“莫非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问完即后悔了,因为恍惚想起有人问过相同的话,却遭妙玉好一顿抢白。忙抬眼看时,妙玉的神色倒平常,点头说:“现今也只得这个。”
岫烟原不大理论这些,细细吃过,方道:“这个也算好的了。”妙玉便道:“这个也罢了,你不见前年我收的院内梅花上的雪?那才是好的,只因贮存的日子尚短,我也舍不得糟蹋,现还埋在那树根底下,不曾打开过呢。”
岫烟听了点头,“你两个都是有雅趣的,我是不及。那回甄姐姐教人捎来两瓶子东西,胭脂似的汁子,异香异气,我也不认得,问了才知,是玫瑰露,也难为怎么淘制来?”英莲忙说不难,不过是现成的玫瑰花,外加些糖蜜之物,一处煎熬蒸煮罢了。
岫烟笑道:“姐姐说的轻巧,那可要不少花儿呢,也亏是你那里,花花草草,全都便宜。”妙玉问是哪里。英莲便告诉了她地方,又说偏僻是偏僻,倒还难得一个清净自在。
妙玉道:“若果真能得这几个字,倒是福气。”她身在佛门,平生最喜欢的却莫过于老庄,所谓优游自在,所谓淡泊率性,皆是她心坎上的东西。因而听此一说,略觉欢喜,先前那一点恹恹之色也渐淡去,露出两分谈兴来。
岫烟又翻出书,就着几处不明白的地方,向她请教端详,妙玉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分有老师的样子。英莲在旁听住了,偶尔也轻轻附和两句。
三人一处品茗说文,不知不觉便消去许多辰光,直到小嬛走来轻轻提醒,“外面有位姐姐四处找她们姑娘呢,说是姓甄。”英莲唬了一跳,这才想起封氏等人来,忙起身作辞。岫烟也便收拾起书本,与她一起相约着出来,妙玉送她们到阶下。
长宁已经等在这里了,一见英莲,便迎上来,“要我好找,谁知姑娘竟悄不声的跑这里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早又瞄见她们身后多了一人,十六七的年纪,素衣青袍,罩的身形不辨,行动间,却仍见娉婷幽婉的姿态,不觉多睬了两眼。
英莲也知自己走开太久,必惹她们着急了,忙问:“奶奶呢?”长宁道:“还在那院里呢,寻不见你,怎肯走。”说着仍沿旧路出来,经过月洞小门,终是忍不住回首,问,“那人可是妙玉?”
英莲点头,对坐相处时尚不觉甚么,倒是这乍乍的一出来,反像做梦似的不真切,不由捏一捏自己的手。长宁笑嘻嘻道:“原来她长这个样子,难怪呢。亏得还只是穿了僧衣,若仔细妆扮起来,怕不知多少人打她主意,就只太过清冷些。”
她素来爽直,嘴又快,这话说出来也并不觉甚么。英莲却皱紧了眉头,方才的惊疑又涌上来,妙玉究竟惹上了甚么麻烦?陈家看样子来者不善,难不成?
岫烟点一点头,抱紧了书匣子,妙玉的事她多少知道些,说来祸起源头还是那幅画,“也不知哪个闲极无聊的人作出这个东西,偏又教人看见,偏又寻了来。”自来女子,别说容色图貌,就是针织字迹也轻易外传不得的,那人真真可恶至极。
说着话,不免又有忧心,出去不提。却说妙玉略站了一站,也就回房,独自翻书写字作耍。老嬷嬷悄悄看了几回,也不敢扰她,只留神前头的动静,待打听到和风细雨,并无大乱,紧悬的心才稍稍放下。
不想至晚,便有住持遣人来告诉话说:“当初秦老爷将女儿舍入寺里,皆因她多病的缘故,不得已才为之,现今妙玉已经成人,再没有此种顾虑,况且又是带发修行,要还俗也便宜,做为住持,自然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老嬷嬷怔了片刻,方会过意来,气得嘴唇哆嗦,“这算甚么?莫不是要赶我们走?”来人也颇尴尬,低低道:“住持原是好意,你老倒别领会错了。”说完一溜烟走了。
妙玉执着笔管冷笑,才写好的两个大字看在眼里有如嘲讽,好意?姓陈的话言犹在耳,这时候许她还俗,出去头一个怕就要撞进人家的网子里,倒是好意呢。心内不觉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