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便有隔壁葫芦庙内的小沙弥送了姐儿的寄名符并平安锁来,士隐谢了小沙弥,交给封氏小心收藏,过后又亲封了二十两素银并其他果珍供品送与庙里来。
这葫芦庙内的住持净空,原是个云游的和尚,游至此地,因爱上了这南国风物,便淹留下来。一住就是几年。因他素有慧根,又颇有些见识,甚得庙内老住持的看重,又因这庙原本狭小,僧众不多,及至老和尚圆寂后,便推他为新住持了。士隐闲来无事,也常走去同他说谈。
这日净空却不在禅堂,小沙弥沏了茶来,士隐略坐了坐,只留下了银两供尖便欲回来了。走至廊前,见净空正同一个敝巾旧服的书生说话。
那书生生得腰圆膀厚,十分高大,背上还负着一个藤条箱子,想来是过路歇脚的。一时又见二人说毕,有小沙弥来引了那书生去客房。净空这才转身而来。士隐便问那人是谁,净空便道:“不过一个歇脚的书生,进京赶考的,暂在这里安身几日,说不得过些时日便动身了。这些暂且不提,却是前日输给先生的一局棋,今日倒要讨回来。”说着,又将士隐重请入内堂。
当下二人摆设棋局,士隐执黑,净空执白,谈笑之间,便从容厮杀起来。堪堪将至午时,仍不分上下。净空乃笑道:“先生的棋艺越发精益了。”士隐便道:“师傅的也不差。”二人不由大笑,净空于是将棋局撤了,又吩咐小沙弥换上新茶,二人对饮片刻,士隐便告辞来家。
吃毕午饭,正在小议事厅里翻阅各项采买单子,忽有管家邹荣来回:“段兴收了租子回来了。”士隐便叫进来问话。他于这些田庄稼穑事情上本不大感兴趣,不过是略问一问今年的收成如何?比之去年进项怎样?庄上的人可有无闹事?有没有发生偷盗事情?段兴却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都详细说了。又将庄上产的各样稻子梗米,并新鲜蔬菜果味,并收取上来的租银,都列了单子呈上。原来这士隐虽也曾做过一任小官,俸银却甚少,又早辞了回来,未有节余。幸而还有些祖产,虽不甚巨,然自他太祖一辈起,一直节省持家,辛苦积攒,又因为历代单传,及至到他手上,也颇有了些家私。他坐着在家也能每年有五六百两银子入账,一家大小的花销都尽够了。
士隐这里看了单子,见所列清楚详备,又兼丰收之年,各项物品比之去年都有所增加,十分高兴。吩咐段兴下去歇息不提。
又有小童引觞走来道:“张老爷家刚才来人,请爷明儿去喝酒,说是务必的。”士隐便笑道:“这个老张,又诳我呢。上回就说得了好酒,叫我好歹去品鉴品鉴,及至去了,也不过寻常酒家里的货色,倒是又哄了我好些玩意儿去。”
邹荣在旁也笑:“爷若是不想去,现在回了他也来得及。”士隐便道:“罢了,说不得明儿再瞧瞧去。”一时引觞自去。二人又商量些其他事项。
原来这邹荣是自幼跟在士隐跟前的,为人精明能干,又颇谙些人情世故,因此十分得士隐的赏识器重,又因士隐不爱管这些世俗杂务,所以宅上一应里外的事情都交由他夫妇两个照料打理了。这邹荣也算尽心,且颇有些才干,因此这些年来,倒也帮衬了士隐不少。一时二人商量议定,邹荣仍出来各处照应。士隐也有些倦了,便步出厅来,随意走动疏散疏散。
此时已至绿夏,宅中满处皆是花草之盛,士隐这里瞧瞧,那里瞅瞅,他原本便甚有闲情逸致在这上头,如今见了这景致,不觉入迷忘形,拿了剪刀便一心一意的修整打理起来,这里剪去一枝,那里削去一叶,竟皆是有模有样的。
忙得正兴头,忽听背后一人拊掌笑道:“兄真乃一雅致人,这般日子,想来神仙也不过如此了,真是羡煞旁人。”士隐回头一看,竟是他素日交好的一个知己,名唤宋笙的。
原是他当初在异地偶然结交,因其性子放达散诞,又颇通音律,与士隐正是志趣相投,因此两人相谈甚欢,互引为知己,只是当日拜别后,便少有见面的机会了,不想今日竟然来此。士隐当下喜出望外,忙一面携他入了知雅堂,一面说些别后情况。
士隐便问:“是偶游至此呢?还是另有甚事要做?”那宋笙便笑道:“我若说是特来看兄,却只怕兄又不信了。”士隐道:“我素知你是个散诞惯了的,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今日去东,明日往西,最受不得拘束,谁敢承望你巴巴的特跑来这姑苏城呢。”宋笙饮一口茶,方道:“果然还是兄最知我。”便说起最近闲来无事,预备再各处走动走动,“一为览胜,二来也鉴赏些新闻故事,省得憋至发霉烂掉。”士隐便笑问可曾鉴赏了哪些新闻趣事,宋笙便道:“这个说来可就话长。”正欲说时,忽又想起一事,遂笑道:“我这里的新闻且不忙,倒是你这里新诞了一位女公子,这样大的喜事,怎倒不说一声。甫一至此,我打听十里街仁清巷的甄老爷,先就有人告诉我了,现在还不快请出来给我瞧一瞧呢。”
士隐遂忙使飞斛到后宅去请奶奶跟姐儿来。不一时,孙奶妈抱着姐儿,连同娇杏一起随着封氏到了。宋笙是个放达的人,素来不拘礼节,同封氏见过,便直以嫂呼之了,语气熟络,言笑甚欢,并不觉有何殊异。封氏虽觉这人举止稍显莽撞,却不失率性坦荡,又因是士隐素所赞赏的人,因此招待也十分周到妥帖。
此时顾采薇见了宋笙,看他大概的言谈行止,跟士隐的恬淡超逸比起来,倒更有几分艺术家洒脱不羁的劲头了。顾采薇自己也爱读书,喜绘画,笙箫琴瑟虽不大通,但对于精谙此道的人却颇有好感。因此见了这宋笙,先就有了两分喜色。及至又听他说道:“女公子生得这般人材,实在可喜,又怪道人皆说此地人杰地灵,钟灵毓秀,想兄之秉性才情,他日此女也必是不凡了。要我说,针织女红先到靠后,琴棋雅乐及至诗词歌赋等功课却不可荒废,方不负这么清秀俊雅的人儿。”又说:“不若我现在就收了做徒弟吧,省得他日另有人跟我抢。”一番话说得甚对顾采薇的脾性胃口,兼之又诙谐有趣,顾采薇不觉笑了。
那宋笙见她笑,越发喜不自胜,只说:“既这般,我只当是姐儿答应了。虽不能言,见我且笑,可见我们是有师徒之缘的了。”
士隐也不由大乐,指着他笑道:“倒还是不改你那癖好,但凡看见一个略约不错的,也不管是贫的富的,也不管是哥儿姐儿,就只想收了人家来做徒弟,也不知到如今,你有多少个挂名弟子了,你可还数得来数不过来?”
宋笙便侧目道:“你以为但凡有点伶俐机巧的,就能入得我眼呢,实话告诉你,多少人下帖子请我去,我都不稀罕,那个金陵甄家你也知道罢,说起来还与你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那甄家大老爷也养得几个女公子,请我去做个曲乐教习,我只因他家人口杂,规矩大,受不得那份拘束,因此能推就推了。你倒好,反得了便宜还卖乖。”
士隐遂笑道:“是,是我得了便宜,赶明儿等你侄女儿顽劣淘气,甚或一窍不通的时候,你可别嫌麻烦。”宋笙也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曾走眼的。”说罢,众人又是吃茶,闲话。
顾采薇却早把个金陵甄家听在耳内,她心内不由思量,这个甄家不知此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小说中虽未明写其繁华鼎盛,但暗笔也不少,曹雪芹一笔写两家,所谓一假一真,一明一暗,都是两厢比照的。贾府有个通灵宝玉,甄府便有个神瑛侍者,贾府有个溺爱孙子的史太君,甄府亦有个因孙辱师责子的老祖母。贾府有元迎探惜诸人,甄府这里便一般也有几个名字不俗的好姊妹。顾采薇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曾遥想过这甄家的女孩子又是何种模样,她们名字又是哪几个,不知是否亦有个林黛玉薛宝钗似的人物。这般念头想法往常也只做痴望,再没想到今天忽然来个宋笙,且这宋笙竟然是个跟甄府略有一点瓜葛的,更妙在他还几乎做了甄家姊妹的教习老师,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顾采薇此时若能开口说话,只怕早拧身跳起来,一把扯住这宋笙细问其中的详情了,只可惜竟不能从愿。
她这里暗自遗憾不提,又听士隐同宋笙谈些此地的名胜风光。宋笙道:“既来了,少不得打扰几日。”士隐便道:“我正是求之不得呢,这城里内外,好歹领略尽了再走不迟,我倒是想留你住个一年半载的,闲来我们兄弟品酒下棋,赏乐吟诗,何等快意,只是也怕是妄想。”宋笙笑道:“你知道我是个没根的浮萍,自来游荡掼了的。多则一个月,少则十来天,也尽够我们兄弟把酒话衷肠了。”一时二人又吃茶。
少时有人来回,晚饭已经摆好,于是士隐携宋笙去了。
这里封氏早又吩咐下去,将东厢里一间小客房速打扫出来,其中铺盖被褥皆换了新的,一应漱洗之物也都摆列整齐。又吩咐管家邹荣好生看顾大爷同客人吃饭。封氏素知士隐是个爱酒的人,且这一来了朋友,只怕更是免不了狂饮几杯,因此又叮嘱飞斛引觞两个好生劝着些,不可叫大爷贪杯醉饮。众人答应着去了。这里封氏又回房另摆饭吃不提。
且说那宋笙自此便在甄宅暂住了下来,却不知这一来又掀起些什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