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曲已罢,王焯一行“长安救援队”便要大张旗鼓的出门了,而在王焯欣然允许下,刚受过惩戒的赵小叶也加入其中。
赵小叶还觉得臀上生疼,羞羞怯怯的垂着头,小脸红得像石榴。她支支吾吾的说自己小时候是跟她爹学过骑马的,只因后来家中实难糊口便把马卖了出来寻点活路。这下搞得王大公子更是奇了怪了,忙叫人给她备一匹较为温顺的灰马,小叶回想了一下自己小时候跟她爹学过的那些马术窍门,也提着枪一踩马镫,右脚一跨,利落的坐了上去。
小叶起初还有些不稳,但过了会儿身子适应了些便向铁钉一样定了下来,身轻如燕,在马上却稳如磐石,提着红缨长枪骑着灰马走了几圈还真有模有样的,看得几个家将更是赞许有嘉,连府卫长刘飞都开玩笑说“若非女子,当是少年英才!”,听得王焯啼笑皆非。
开小叶的玩笑也开完了,众人被赵小叶这么一闹,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心平气和了许多,满怀壮志的要出门千里救援。
忽然,看门的阿三阿四一起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匆忙到了王焯面前。
阿三焦急的道:“少主少主,不好啦,刘鸿回来啦!”
王焯未及细想一晃头便道:“刘鸿,哦,来了就来了嘛,还什么不好啦干什么……对了刘飞,刘鸿不是就你弟弟嘛,最近倒是没见到他…………哎呦!看我这记性,他不是陪我爹去长安了吗!!他竟然给我回来了?!人哪!那我爹呢,我爹呢!”
王焯正嚷着,一个人已经冲进了刺史府前院,他浑身的青布短衫沾满了泥渍,灰头垢面,风尘仆仆,头发凌乱的很,满是湿泥的头巾也戴歪了,像是刚从泥堆里爬出来的泥人一样,这人正是刘飞之弟刘鸿,跟他哥一样也是徐州刺史府卫的人。
刘飞大惊失态道:“刘鸿,你这混账东西怎么给我回来了!州君呢!”(州君:晋时对一州长官的尊称)
刘鸿冲到王焯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极是沉痛的说道:“公子,是标下之罪啊,我不能保得王州君周全,标下真是万死难赎啊!”
王焯极不耐烦的吼道:“你少罗嗦,快说啊,我爹呢!”
刘鸿垂下了头来,激动的都涌出了泪来,悲怆至极的道:“公子,天王陛下不知为何龙颜大怒,文武大臣们一再激谏附议,陛下竟下旨将……将王州君即刻处斩,以正军威,并严查肃清徐州一干逆反之臣,叛臣家小一律贬入堕籍,还说……还说要发配凉州啊!”
王焯哑然,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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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刺史王显一家败了。
王家快要被抄了,家奴也都要被收监统计后,同王家的人,其实也就王焯和他母亲两个人,一起押解到凉州,到了那儿再行贩卖或充军。
刘鸿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的从关内赶来的,一路上就吃些干粮,倚马而睡,争取赶在长安火速派官员前来查抄之前先溜到彭城通风报信。
王焯是真的只能逃了。
他让家奴们都各自带些盘缠干粮逃出城去,而那些家将们不知道会不会一同受到责难,王焯让他们自己作打算,他也无心再管了。他自己也想带着母亲赶紧跑了,可能逃到哪儿去呢?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渡过淮水到大晋去,只要出了大秦国境就基本安全了吧。
王焯一个人默然的坐在前堂,看着一个个家奴卷着铺盖跑了,他仅是无奈的摇头。小叶却坚决不打算走,死活说要陪在王焯身边伺候着,王焯居然还拗不过她了。也罢,她本来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丫头,叫她逃她确实也没地方去,王焯便答应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逃去大晋。
王焯心中哀叹,为何他最在乎的颜儿却要离开他,反而是平时不起眼的一个婢女,一直愿意默默的陪在身边不离不弃。
过了会儿,钱管家匆匆忙忙的从后院跑出来了,激动的说是老夫人孙氏听闻噩耗悲恸欲绝,独在房中悬梁自尽随着老爷一起去了。王焯顿时脸色煞白,飞一般的冲到后院去,只见他娘已经从房梁的白绫上被托了下来,被平放在床上呼吸也没了,心跳也停了,颈上还有一道紫红的深深勒痕。
王焯双眼无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而脸上是愤恨狰狞的表情,神色痛苦的有些扭曲。小叶焦急的安慰了许久,王焯总算回过了心神,悔恨不已,他让钱管家帮忙去办了最后一件差事,带人去买一口棺材回来。
王焯准备的马车车室还算大,一口棺木放进去只露个头。
事已至此,多留也无益,王焯换了身灰白的短装,配上了虎纹宝剑,正打算走时,小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的跑到后院提了一个箱子和一卷画轴过来,王焯一看,竟然是自己放油画颜料的那个木箱,和以前所绘的一卷董颜的油画画像。也难得小叶这时还能想到这些东西,也算是她的一番心意,王焯就带上了。
他把画箱往马车里头的棺木旁稳稳一放,而手上紧紧握着董颜的画像,迟迟不肯放下。
这,是新婚燕尔时为爱妻画的像。
猛的将韧白帆布画卷打开,只见一个嫣红绸裙的翩翩佳人,驻足在桂花树下,轻扬螓首,信手捻花,清风抚丝,秀发如涟漪轻荡。满园的芬芳,都应她的清雅而动容,几点桂花飘下,围绕着她翩然起舞。
她的侧脸,盛开着甜蜜的微笑,比秋风更柔婉,比桂花更醇香。
王焯蓦然注视了许久,一双昏暗的眸子渐渐的,渐渐的亮起了一点光芒。
他卷起画轴,死死捏在了手上,飞奔出了府门。
“颜儿,我反悔了,别怪夫君我狠心,我来带你一同下火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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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放弃的,是自己最后一个家人,也是自己最深爱的人。
带着这种想法,王焯已经不再犹豫。他父母都含冤而死,家业也彻底败了,已经一无所有的他,不能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抹杀了。
身影迅疾如风,他飞奔在彭城的大道之上,踩得碎石小路上的小石子飞溅了开来,打在了路人的身上。
众人好奇,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疯马一般在街头飞驰的男子。
有人不慎被王焯撞在了肩上应声倒地,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疯跑的那人已经飞出了老远。摆地头的摊贩正在乐呵呵收拾着自己的家当,忽见一人携风扬尘的急行过来,摊贩一时喝止不急,摊布上的蔬菜瓜果被他踏得稀巴烂。
王焯心急火燎,根本顾不得这些人,再说自己都已经是个逃犯了,就算惹着你了又怎么样,想告官尽管告去吧。
转眼,便到了城西的董家。
朱红大门前,两个家奴正坐在一旁的石阶上闲聊,忽然见到一个人十万火急的跑来,站起身来细细一瞧,这不是老主子的女婿还能是谁?
王焯大喝道:“快开门,让我进去!”
看门的家奴惊惶道:“请,请稍候,我去禀告一下郎主。”
王焯怒道:“禀告什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吗!快给我开门!”
两个家奴猛的一颤,却也不敢和王焯争辩,忙叫里头的奴仆开门。未等大门全开,王焯便夺门而入,急冲冲的朝着前堂跑去。
“岳丈!颜儿,颜儿——!”
王焯焦急的冲到堂前大声叫嚷着,却迟迟不见董万谷和董颜现身。在前堂的家奴们倒是好奇的聚了过来,一看是家主的小姑爷怒气冲冲的上门来了,都惶然无措,有几个机灵点的偷偷溜到后院报信去了。
王焯心中紧迫得很,他不知道京中来抓捕的人什么时候到,如今只能分秒必争,巴不得立马拉着董颜远走高飞。王焯四下一环顾见董颜还没出来,一着急,把画轴往腰带间一插,便出了前堂绕路向后院跑去。
王焯正风风火火的赶往后院,忽然有个丫头从后面叫住了他:“少主,少主,你总算来啦!”
王焯一个急刹车,转头一看,原来是一直陪侍在董颜身旁的玉儿。
玉儿匆匆跑了上来,气喘嘘嘘的道:“少主……快,你快去救救娘子!娘子她,娘子她……”
王焯闻言大惊,使劲的晃着玉儿的肩,几乎把小丫头的魂都给摇出来了:“什么救?颜儿不就在府上吗?……快说,颜儿她怎么了啊!”
玉儿激动的道:“少主,娘子她,她被郎主给关在房里啦!你快去,快去啊!”
王焯一愣,总算放开了玉儿:“你说什么!颜儿怎么会被关起来了?”
玉儿缓了口气,急忙领着王焯往董颜的房间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明当时的情况,听得王焯血气上涌,面色越来越凝重。
董家院落远没有徐州刺史府大,梧桐树下,小径曲折,一环三绕,很快见到了一处碧水池塘,穿过池上走廊便是董颜被关的闺房。绣房红墙青瓦,门窗紧闭,隐匿在后院的一角仿佛积淀上了厚重的灰尘,蒙住了本是鲜亮幽雅的小屋,也遮蔽了里头的佳人深深的忧思。
王焯迫不及待,箭一般的向着董颜的房间奔去,一脸的激愤之情。路上的两个丫头见状大惊,乘着王焯还没撞上来赶忙乖乖闪到一旁……
深闺之中,一个面容憔悴、神色黯淡的人儿脱力的斜坐在床榻上,双手勉强的支着床面,眼神木然的看着前边几案上摆放的一桌饭菜,全然没有食欲。
三天来,她只是机械式的张嘴吃了婢女喂的几口饭菜,算起来连一天一顿的量都不到。除了进食和就寝,她几乎一直维持着这幅呆板麻木的姿势,迷茫如雾的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灰蒙蒙的视野仿佛吞没了一切希冀。
一开始,她试过抵抗,试过奋力嘶喊,可自从她爹带来一封褚色信笺后,她便彻底绝望了。从此,连流出一滴温热的泪水,都成了她难以企及的奢求。
那封书信便是王焯写给她的休书。王焯在信上虽一再婉言宽慰,可休书毕竟是休书,当她知道自己最为牵挂的夫君竟做出了这般狠心绝情的决定之后,她感到整个世界都被震碎了。
原本尚怀着一丝期盼的小小心灵,被彻底砸碎成了点点繁星,化为夜空中纷纷扬扬的尘土,近乎归于虚无。
昔日的那些甜蜜,本是支持她反抗下去的倚仗,但从打开休书的那一刻起,却变成了一把把利刃,深深刺入她残破不堪的心,蹂躏摧残殆尽。
“夫君,你还在想着颜儿么……颜儿在等你,等你啊……”她微微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是缓缓的凑着嘴型,没有一丝声音,口中吐纳不出一点温热的气息。
“夫君,颜儿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么?……你过来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别不理颜儿,行吗,行吗?”
“夫君,酥糖呢,酥糖呢……你还说要陪颜儿吃的呢,呵呵,怎么自己先偷吃了呀……颜儿要和你一起尝的,一起,一起……”
这些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董颜双眼黯然失神的时候,总是会默默念叨着这些话,却盈盈无声。没有听众,无人听她倾诉,更没有人替她感伤,她只是一味的陷在自己的闭塞世界中,一点点的沉沦,一点点的忘记阳光的温暖,模糊了往日的幸福……
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颜儿,颜儿,你在里面吗?!可恶,哪个混账栓的铜锁啊!”
夫君,是你吗……
董颜隐约听到了呼唤声,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身子却仿佛冰在了那儿,动弹不得。她还以为这是脑海中的幻觉,听闻后,只是淡淡的笑了起来,而坚不可破的冰山,霎时裂开了一个微小的缺口。
“碰!”
猛地一下,原本栓得死死的窗户从外面訇然而开,刺眼的光芒洒满了漆黑的房间,驱逐了一切黯淡。董颜这几天来已经适应了昏暗,突然照进来的阳光几乎刺得她睁不开眼。
在那一窗亮光之中,猛然跳进来了一个人影。
董颜麻木的脸上浮起一丝丝惊讶的神色,缓缓睁开眼向着窗口看去,只见破窗而入的那个朦胧身影迅速靠了过来,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如初。
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朝思暮想的他,还能是谁?
“夫君!”也不知从哪儿来了精神,董颜一下子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向着那个深深思念的人儿飞扑过去。
王焯顺势一把把她拥入怀中,怜爱的轻抚着她的后脑勺。随后,王焯将她稍稍挪开自己,一看她面色苍白憔悴,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两行奔涌而出的热泪划过脸颊,他顿时心疼不已。王焯惊愕的道:“颜儿,你怎么……怎么脸色这么差?”
董颜抬起头来,她满腹委屈,想将自己积蓄的情绪全部爆发宣泄出来,想狠狠的在这个没良心的冤家胸口捶上几拳,可一旦捕捉到了王焯关切怜爱的眼神,她又不知怎的消去了怒火,仅是无力的微笑着,惨淡的笑容犹如骇浪上的一叶孤舟,漂浮不定。
“颜儿,你没事吧?……走,我们先出去。”
“嗯,夫君!”董颜被他牢牢牵着手,堵在胸口的坚冰渐渐被一股暖流融化。她下定了决心,从此再也不迟疑,再也不妥协了,她要坚定的陪着自己的男人一直走下去,不离不弃……
王焯搀着她从窗口跳了出去,刚一落地,就见到玉儿在房门外紧张得肩膀颤抖,焦急的直跺脚。
王焯诧异,转头看去,见老丈人董万谷领着几个家奴怒气冲冲的穿过池上走廊,赶了过来。
董万谷一走进,一看王焯带着董颜从屋里出来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面色铁青,手颤颤的指着王焯厉声道:“你!……贤婿,你忘了答应我的话了吗?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焯比董老爷子更加怒不可遏:“岳丈,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女儿的吗!你看,你看,她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啊!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
董万谷看了董颜一眼,隐隐有些愧疚,可一瞧王焯嚣张的气焰,也气得撕破了脸皮:“王焯,我管教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王焯凌然一笑,将董颜紧紧搂在怀里:“怎么不关我事!颜儿她,是我王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