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是京中高官,王国宝的地位也不低,这位陈度竟然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出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论,实在是耸人听闻!
王焯细细一看王谧和王国宝的脸色,见他们仅是惊恐,并无愤怒之意,如此说来,陈度想必来头不小,二王仅是吃惊,不敢厉声斥责。不过,王焯记不起,东晋时期何时有陈度这号人物,难道《晋书》和《资治通鉴》有遗漏吗?抑或,自己前世学史不精?
秦强而晋弱,这是事实,却是谁都不敢承认的事实!
王焯问道:“何以见得?”
陈度毅然道:“自八王之乱,永嘉南渡以来,中原受到五胡蛮夷的祸害。戎狄五族内斗不断,对我汉人更是残暴镇压,中原士族南迁至江东的十有六七,而留在中原的汉人身处水生火热之中。三十年前,羯人赵王石虎残酷奴役汉人,建华林苑导致数万人惨死,冉闵登高一呼,发布‘杀胡令’,在邺城屠杀三十万羯人!胡汉誓不两立,仇杀不断,征战从未平息,中原永无宁日!”
他稍作停歇,继续道:“而现在有如何?苻秦凭借区区百万氐族人,灭鲜卑燕国,伐代国,夺凉州,吞并中原,盘踞北方。随后,苻坚对胡汉一视同仁,将战败亡国的慕容氏族和羌族迁入关中,予以重用,建立太学,推广佛教,重用王猛等人,施行仁政,使中原与关内再无大乱。而今,苻秦佣兵百万之中,夺梁州、益州,侵占襄阳,掠我彭城,如此形势,岂能说不强!”
此语一出,三人都大吸一口凉气。
王焯心知,这评价非常客观,太过中肯了,连他昔日在彭城时对苻坚都没有过如此肯定的评价,而此话竟然是从一个对立国家的人口中道出,若不是亲耳所闻,实难相信!
这个问题,王焯曾和刘穆之谈起过,而两人都是对苻秦的批判多余肯定。现在应对陈度“骇人听闻”的言论,王焯还是有应对之法的。
王焯思索片刻,说道:“陈君此言差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苻坚统一中原又如何,他真能收拢我汉人的心吗?如今苻坚要完全驾驭我汉人兵卒,还想让他们誓死效命,妄图攻打我大晋,简直是痴人说梦!”
陈度道:“不然!晋失中原已近百年,而北方再无冉闵这样的人物,苻秦军中汉人兵士已经占了多数,可何时起过内乱?如今苻秦国富兵强,境内安定,实在是我大晋的强敌啊!”
王焯轻哼了一声,道:“苻秦兵虽然多,但大部分都是鲜卑、羌族还有我汉人士兵,一旦与大晋开战,必然士不用命,上下异心,如何能奋勇作战?秦军中汉人士兵,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旦交战,他们必定有怯意,只要用些手段,便能使他们归顺我大晋;而鲜卑、羌族,本来就伺机而动,他们最希望苻秦和大晋斗得两败俱伤,随后从中渔利,如何会真心为苻坚打江山?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苻秦兵多却不合,所以我晋军将居上风!”
“说得好!”陈度击掌再三,目光炯炯,表情冷厉。
王焯报以微笑,心中平静:这些分析,正是将来晋军淝水之战大胜的原因之一。现在淝水之战开打还有个几年,自己率先提出这些观点,是否有些惊世骇俗了?
王谧和王国宝二人对他们如此谈论国事有些反感,但听他们出言一个比一个惊人,想没有好奇心也难啊。
陈度看了看旁观那二人的脸色,问王焯道:“如你所说,苻秦军队上下异心,那为何十年前,大司马桓温率五万晋军第三次北伐,会在襄邑败于慕容垂区区两万秦军?又是为何,我大晋会接连丧失蜀地、襄阳和彭城?”
王焯哦了一声,原来他是想用事例来反驳了。这时候,说一句话来反击最精炼——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他道:“我所谓占据上风,并不是指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大势。秦晋两国交战,将会是一场持久战,不能只看一时得失,作战时更不能指望一蹴而就!”
陈度闻言面色铁青,厉声道:“岂有此理!你是说,襄阳、彭城之失,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只是一时之得失吗?!真实纸上谈兵,大言不惭!”
王焯奇怪,不知陈度为何会这般激动?刚才还一脸泰然的说苻秦强大,现在却这般义愤填膺的,搞得他像是个领军将领似的。王焯心知自己说过头了,得激励他一下,表达一番爱国热情才行。
他回敬道:“就说襄阳之失吧,苻坚以十五万大军攻打仅有三万守军的襄阳,整整一年不克,为何?正是因为晋军上下齐心,而敌军军心不一!还有一年前,秦军虽然占了彭城,却在接下来的淮南四战中连战连败,六万大军近乎全军覆灭,不也是因为大晋北府军精炼,敌军却多而不整吗!只要大晋这个优势还在,失地总能复得的!”
陈度听他这么说,稍微舒心了些,接着他的话说道:“可事实如何?襄阳仍旧失守,彭城依然沦陷,我晋军虽在士气上占优,但还是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想要克敌制胜,一举灭秦,谈何容易。”他话虽这么说,语气却不是很诚恳,像是故意在套话似的。
“他要放弃辩论了么?”王焯听陈度退一步说话,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便道:“如今有谢公主持大局,朝廷上下一心,境内军民团结,我敢说,倘若苻秦胆敢来犯,我大晋凭借大江天险,以水师、步卒之利,背水一战,必然大胜!总之——”
紧接着,王焯激动的,一字一顿的说道:“苻坚必死!”
其余三人哑口无言,面色凝重,盯着王焯半晌。
许久,陈度放声大笑起来,酣畅淋漓。
他拉着王焯站起身来,猛拍了下王焯的肩,道:“炎明这番话真是惊世之论!这场俗谈,我甘拜下风!”
陈度起身,道:“哈哈,稚远,我此次真是不虚此行啊!……王焯,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今日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王谧起身,将陈度及其随从送出了门,两人都笑容可掬,毫无刚才的惊愕神色。
书房内只剩下王焯和王国宝二人。王国宝惊魂未定,许久,又无聊的摆弄起棋子来,看着门外的王谧和陈度走远了,便憨笑的说道:“炎明,你这回可是了不得了!”
王焯不知国宝为何对自己和善了,莫非又是个一见如故的?他道:“国宝兄,你这话意思是……?”
王国宝低头,一手持黑,一手持白,在棋盘上“啪嗒啪嗒”的摆子,王焯一看,正是刚才下的那盘棋。落了十余子,王国宝笑道:“炎明兄不止画艺精湛,棋艺突出,更是有经世之才,真让我们惊讶啊!”胖嘟嘟的脸上弯着一道月牙,却皮笑肉不笑。
王焯听他这语气,也不谦虚客套,正坐下来,不再说话。王焯现在忧心的是,自己出来聚会这么长时间,不知刘裕那边进展如何。希望一切顺利吧!
王国宝摆着棋谱,摆了三十手就记不清了,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放,抬头看了看王焯,眼前一亮,说道:“炎明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王国宝肥脸一皱,微笑道:“炎明兄绘美人当称一绝,不知你可有意绘一幅百美图?”
“嗯?”王焯纳闷,他们三人要求还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