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这处偏宅当年建造的时候是用足了心的,外面看起来一色老旧砖墙漫过去,墙头上攀着藤葛,很是随常,但内里别有乾坤。进门一片青砖铺开的平地被打扫得不见尘灰,再往后是正厅和左右偏厅,但中规中矩的厅堂后面一片花木苍翠,一眼看去居然再无屋舍。
建筑自然是有的,只是一座宅子十之七八都是草木,一切都尽藏在树后面了。顺着石子漫成的甬路往下走,或是几株苍松古柏后露出暗青色的佛堂,或是一片翠竹边掩着两三间小小书房,又或是一个转弯,眼前便是一座小亭子。原本斯媚觉得买下的旧宅子定要翻修整理,但实地考察之后才发现,这次完全不需要——这宅子,旧虽旧,却旧得刚好,杂虽杂,却杂而不乱。正门厅堂如西装革履,而其后的花木亭台便是正装下掩着一颗多情种子心,堪称斯文风liu;倘若整修一番,只怕倒要变成四不像了。
孙家留下来的哑仆姓叶,识得的人都喊他央叔,其人瘦小精干,走路时拖着一条腿,手臂手掌上皮肤直如老树皮般粗糙驳裂,眼神也浑浑浊浊,压根看不出来一点一流花匠的模样。宅子旧主换新人仿佛对这个老人丝毫没有影响,依旧龟居在仆人住的侧院里,大有尧舜禹关我何事之架势。斯媚也不难为他,何况刚刚入住实在也忙得不堪,实在分不了神。
忙什么?
答曰,买卖人口。
十九娘留下的那一匣子珠宝自然还是继续交给婉娘收藏了起来。且不说暂时用不上,就是用得上,猝然变卖这些东西也只会被当成销赃的盗贼,又招眼又冤枉,还不如继续埋着藏着掖着收着等哪天当真要用来作为婚嫁的一部分。斯远亭那些无比矜贵的旧书里还夹着一共有近二万两定通票号的银票,还有三处房产地契。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买这么一栋闹中取静地段一流的花园别墅才花一千二百两银子,邺朝老百姓,往往是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不上三十两银子!
所以斯媚让婉娘去票号将一张一千两的“巨额”银票换成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和一些现银,其他的继续做书签——银票兑换时要付一笔不菲的手续费,除非大商号为了携带便利或者储存方便,其他的商家谁都不愿意收。再说过日子而已,买什么东西要一次花这么多钱?
而从这个过程中斯媚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定通票号居然是个皇家银庄,皇家银庄居然还能兼营高利贷,黑白通吃,官匪一家。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事情,斯媚现在自己的事情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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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瞪小眼。
一阵沉默之后,苏婆忍不住先开口了:“姑娘看这几个可还合意?”苏婆是附近有名的人牙子,专管贩卖人口,斯媚传话说的是“带几个人来看看”,天知道被理解成什么了,面前这一排被带来的八九个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清秀标致楚楚动人,这是来干嘛的?给主人家做妾?瞧瞧那细嫩的小手,那柳条儿般的身段,算了吧您哪。
斯媚抬眼看看婉娘,发现婉娘也是一脸哭笑不得,倒是世兰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一群女子。婉娘不动声色地向苏婆手里塞了个小红封,笑道:“苏婆真会调教人,看这些孩子水灵的。只不过咱们家如今缺的是使唤人,小丫头子、小子或者是老成些的下人都使得,这几个过来做活岂不是糟蹋?”
那苏婆恍然大悟,一拍手,手腕上两个镯子叮地一声碰撞了一下:“是老婆子搞错了。今日好几家府上都要挑人,如今外面车上就还有不少,要不都给唤进来看看?只是姑娘年轻,下人倒不好进来的。”
婉娘含笑:“无妨,苏婆只管把人带进来就是了。”
苏婆捏了捏手上的红封,一面招呼着厅里的几个女孩子出去。斯媚按了按因没睡好而发疼的额角,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双定在原地不肯走的鞋子,不由抬起头来。那是个身量苗条的女子,柳眉凤眼,眼角一粒朱砂痣,细白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正默不作声地看着斯媚。
“你叫什么?”
“回姑娘话,这孩子叫宁秀。”苏婆刚要出门,见斯媚问话便又折回来,“今年十六岁,识文断字,人也利落。通不过四十两银子,姑娘可要留下做个贴身丫鬟?”
婉娘在一旁上下打量了宁秀几眼,微笑:“这般好相貌人品儿,倘若进那般大户人家便做个妾室也不难。跟着咱们,可不嫌委屈?”
苏婆哈哈地笑,那宁秀也机灵,闻言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宁秀愿意服侍姑娘一辈子,求姑娘留下奴婢吧!”
斯媚看一眼婉娘,心中忽然一动,于是点了点头:“也罢,你站到那边去吧。”这意思就是留下了,宁秀欢喜地磕了个头起身站到一边。苏婆更是欢喜,宁秀是她用了二十两银子从某个大户人家领出来的,这一转手便赚了一倍有余,这年头一个大丫鬟和一个小丫鬟的赚头可不一样。
送走眉开眼笑的苏婆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挑人也是一项艺术,斯媚自认还不够艺术到家,因此只挑了个宁秀,横竖这次的主力军是婉娘,自己打个陪场也就算了。但她还是免不了为了这个地方这个时代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俏生生的宁秀才四十两银子,而另外三个叫雁卿、秋君、阿珑的丫鬟只不过相貌次些,便低了一倍,只要二十两银子;这还不算,十二岁以下的小丫鬟六两银子一个,小童竟只要五两。婉娘留下了六个小丫鬟和一个给世兰做书童的男孩儿,又买了两户主家落魄后被发卖的中年夫妻来做粗活,一共不过二百来两银子,拿了卖身契,便掌握了这些人的生死。
人命贱如草,斯媚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已经实在平静不下来了。
当夜,噩梦。
第二夜,还是噩梦。
第三夜,噩梦连载中。
婉娘注意到她脸上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时,不由不诧异:“姑娘这是怎么了?”
斯媚有气无力地挥手示意无事,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被这年头人命如草芥给刺激到了,老梦见自己穿越成一个可怜的受灾地区小姑娘,被自己父母一两银子便宜卖给人贩子,吃尽苦头转转折折还是被第N任主人虐待至死,最后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吧?!不知道青州城外乱葬岗上可有狼没有,另外野狗也挺可怕的。
婉娘私下喊来宁秀询问,宁秀想了半天也摇头:“不知道。姑娘说不习惯有人在旁边打地铺,把我们都赶到外间睡了,但隐约听得姑娘睡得不甚安稳。”婉娘更是不解了。这两天新搬进来,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自己一手照料,斯媚被安排在相当安静闲适的环境里休养生息,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打扰到睡眠才对。
所以说人都是有局限性的——婉娘最后认定,或者是这处宅子哪里不干净,或者是新下人们中有谁八字犯冲,竟然派人去请了好些符咒烧成灰兑了水四处洒,还硬让斯媚戴上了一枚据说由高僧开过光的玉佛。斯媚又好气又好笑,但过了两天,居然也就真的没再做这种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