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奕进了大帐里才知道,田钦祚半夜里将他“抓来”其实是给他安排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那就是要他来给田钦祚读信。刚开始杨奕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还以为给大将军读信也是他这个书办的分内之事呢,可等他从经过火漆封口处理的信封内将信掏出来,刚看了没几行,就吓了一跳。
原来此信是当今的“皇弟”、晋王赵光义亲笔写下的一封密信。在信中,赵光义开口就称田钦祚为“侯存”,这大概是田钦祚的表字,杨奕也没当真,但是接下来一看信中的内容,那就不是一个当朝的王爷、皇上的亲弟弟和边关大将之间应该说的话了。
赵光义在心中语气亲热、用词暧mei,杨奕读着读着,“结交大将,图谋不轨”这八个大字瞬间就闪现在了心头!
赵光义弑兄篡位的嫌疑自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都没有洗清,他稍微有些历史方面的底子,野史笔记之类的也看过不少,对这些还是有所耳闻的。可如今当他的手里就拿着赵光义暗中收买边关将领、企图将其势力发展至西北军中的确凿证据时,就不得不让杨奕感到心惊肉跳了。
看来那所谓的“烛影斧声”这桩在宋初历史上最大的悬案,也并非全是在捕风捉影。
说实在的,在杨奕的心中赵光义可不是个什么好人。除了弑兄篡位,还有欺嫂、霸占小周后花蕊夫人、毒杀李煜,害死弟弟赵光美和侄子赵德昭、赵德芳……其嫌疑简直是罄竹难书。可是根据现在他手中赵光义写给田钦祚的这封信来看,前面的那些事绝不是什么子虚乌有。
尽管如此,杨奕也能理解,这些只不过都是一些政治手段,赵光义这个政客也难免脱俗,搞几招阴谋诡计、生活作风上再出点儿问题都是在所难免。可宋朝,是除了满清之外中国历史上另一个最为悲惨的时代,那是留在每一位热血男儿心中永远的痛,而导致那些悲惨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赵光义。
不错,刚一开始他本没有什么大的野心,就想着和奶奶、柱子好好的过日子,可是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尤其是现在他已经置身于大宋西北的军中,那就无法将自己彻底地变成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如果强悍的赵匡胤没有暴死,或者再让他多活几年,历史难道就真的不能改变吗?
但眼前的现实却告诉他,他现在正在做的这些本来就有给赵光义当帮凶、帮手的嫌疑,最不济也是个帮闲,这些在杨奕的感情上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可是现在赵光义的密信就在他的手中,斜靠在炕上的田钦祚正瞪着眼瞅着他,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万般无奈,杨奕只好清了清嗓子,然后从头至尾地开始读了起来,可是谁知道刚读到一半,田钦祚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别在我跟前摇头晃脑的,看得我心烦!”田钦祚歪在他那间卧室兼书房里的大炕上,冲着杨奕不耐烦地道,“这封信里到底说了几个意思,最后是想让我老田干什么,你看完了给我说说不就行了!”
杨奕暗自一叹,没想到给这位田大将军读信,顺便还得归纳一下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还真是不好伺候。他抬头看了看双眼迷离的田钦祚,不由得就纳闷儿了。虽说赵光义的人品不咋地,可自幼博览群书,还是蛮有文化修养的。从这封密信来看,那写得也是文采斐然、丝丝入扣,读起来朗朗上口,很有感染力。
可是这样的好文章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田钦祚的兴趣来?
杨奕不明所以,看着田钦祚笑道:“田将军,这……这晋王的意思信里说的很明白啊!”
田钦祚的大眼珠子咕噜噜一阵乱转,顺手抓起炕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茶水,然后看着杨奕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道:“我今夜多贪了几杯,刚才没听清,你再从头给我读一遍。”
杨奕没办法,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好又从开头读了起来。这次田钦祚的表情就更有些古怪了,——瞪着眼、张着嘴,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抓耳挠腮,等杨奕读到最后四个字“阅后即焚”的时候,田钦祚好像突然才明白了过来,指着他手中那封密信交道:“阅后即焚就是看完就烧了吧,那你赶快遵从王爷的吩咐,将信烧了!”
遇到这么一个人,杨奕真是哭笑不得,然知道他手中的这封密信干系重大,但是一看田钦祚说的斩钉截铁,也只好走到炭火盆旁,将手中的那封密信随手就扔了进去。一阵淡蓝色的火焰在炭盆的上方飘过,这封当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晋王赵光义写给边关大将田钦祚的密信瞬间就成为了永远的秘密,除了他和赵光义本人,恐怕就再也无人知晓了。
田钦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往炕上一倒,双腿尽力的一伸,说道:“你小子快点儿给我说说,这晋王的信里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奕更加的不解,这田钦祚是要考验自己,还是真的喝多了,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按说不应该啊,杨奕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屋里那两排书架上摆的那些经史典籍,兵法战策。那些可都是深奥难懂,晦涩艰深的文章啊,田钦祚读了这么多,难道连赵光义的一封信都听不懂?
如今看着田钦祚在床上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再联想一下刚才在自己读信的时候,这位田大将军就好像听天书的样子,杨奕顿时恍然大悟,这个……这个田大将军根本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这才半夜里出来“抓人”给他读信的!
杨奕忍俊不禁,又看了看房间里的那些书,不用说,都是为了糊弄人,搬过来装点门面的!
其实这样的事在宋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自赵匡胤即位后逐渐地推行文人治国的国策之后,“读书”就成了满朝的文武大臣最时髦之举,尤其是宰相赵普,本来读书就不多,可是为了讨皇帝喜欢,也公开的宣称“半部论语治天下”。
赵匡胤公开倡导“宰相需用读书人”之后,对武将们的震动很大。武将们见到文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昂了,尤其是在赵匡胤的劝导之下,纷纷学着士大夫们的模样开始读起书来,当然里面也不乏像田钦祚这样的附庸风雅、滥竽充数之人。
无独有偶,据说大宋名将党进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甚至连手下有多少将士都不知道。有一次,赵匡胤派他到高阳去守边,赵匡胤知道他不识字,派人告诉他不用上朝去辞行了,可党进生性要强,非要进宫向赵匡胤辞行不可。手下人出于无奈,只有事先将到了朝中要说的话写在手板上,让他背熟,然后见机行事、临场发挥。
可是到了大殿上,赵匡胤哪能让他掌握发言的主动权,几句话下来,党进一紧张就露馅了,顺口说出了一句:“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
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一出口顿时就成了天下的笑谈,事后党进坦言:“我尝见‘毛锥子’子们掉书袋,我也掉上一两句,好让官家知道我也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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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田钦祚看来真是等不急了,从炕上忽的一下就坐了起来,冲着杨奕喊道,“快些给我说说这晋王到底想干啥?”
杨奕早就拿定了主意,既然我看到了你赵光义图谋不轨的铁证,也知道你和你的那些子孙们都是草包,那我就绝不让你得逞。现在那封密信已经化为灰烬,死无对证了,况且满朝文武,甚至连赵光义本人都不知道这田钦祚大字不识一个。
既然这样,赵光义的这封密信中到底说了什么,那就由不得他了!
杨奕想到这里,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一本正经地说道:“田将军,晋王在信里说明年开春官家就要对北汉大举的用兵,兵马都监李神祐李大人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建议朝廷派人来定州专门筹集粮饷军械等一切军需。晋王在官家面前举荐了程徳玄程大人,晋王说……晋王——”
田钦祚一看杨奕欲言又止的样子,急得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指着杨奕喝道:“你小子怎么也像严镜明和黄焕中他们那样磨磨唧唧的?我让你留在我身边就是喜欢你快言快语,如果你也是个娘们儿,明天就给我滚蛋!”
杨奕暗自吐了吐舌头,脱口而出道:“晋王让将军你凡是不可自作主张,一切惟程徳玄大人马首是瞻,也就是说今后你一切都要看程大人的脸色行事!”
“你这是放屁——不,是晋王——不,是……都不是。”田钦祚暴跳如雷,说了几次都不得不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就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程徳玄和李神祐的身上了!
田钦祚发作了一通,但是也很快就没事了,对杨奕说道:“今天这些事儿你全都知道了,记住,出了这大帐你一个字都不能给我说出去,否则——”
“请田将军放心,杨奕知道此事的轻重。”杨奕急忙说道。
田钦祚满意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接着道:“那天你在知府衙门说的组建一支骑兵的事儿,当天夜里我就以三百里加急奏报到了京城。昨儿个我接到官家的旨意,嘿嘿,官家对此大加赞赏,当即就准了;最后还说我的肚子里鬼点子多,是契丹人的什么……星,不过你放心,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若真的管用,那我老田绝不贪功,到时候我定就会奏报给官家的!”
如今还有这样的领导?出了问题自己担责任,有了功劳让给部下!
杨奕急忙道:“这都是田将军审时度势,英明果断,我哪有什么功劳?”
田钦祚转身又重新歪倒在炕上,他心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那些书,脸一红,憨厚地笑道:“你小子是个伶俐人,以后有话直说,别给我学那些‘毛锥子’,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