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队率、屯长、军侯们不断催促着急行的部众，将这支新胜之师的行军速度提到了极限。
李祚陵骑着一匹栗色的战马，手里却多了一股子缰绳，那条缰绳连着另一匹枣红色骏马，而他的绝尘根本就不需要缰绳的约束，自然会跟在李祚陵十步之内。
浚稽山谷一战后，八百汉军铁骑来不及休整，也不来及检点战果，连夜向北挺进一百余里后又突然折向东南，目标直指天汉大将军王符遭遇惨败之地——颓当城！
“你！你的战马驮着什么？”李祚陵指着一名弟兄喝问。那人牵着一匹驮了一个大皮囊的骏马。
那弟兄偷眼看看李祚陵，又看看旁边马背上的皮囊，嗫嚅片刻没有出声。
李祚陵喝令：“打开！”
那弟兄无奈，只得下马过去解开皮囊，露出一个身穿胡服的女子来。
“铛”的一声响，白光一闪，鲜血飞溅，惨叫声中，装着胡服女子的皮囊滚落马下。李祚陵收刀，面色冷峻地高声喊道：“轻装前进！轻装前进！与战事无关之所有物事全部丢掉！”
“大人！”那弟兄似乎颇有不忍，却见李祚陵的刀锋还滴着血珠，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策马前行。
军侯徐礼贤赶到李祚陵身旁并辔而行，悄声道：“禀司马，弟兄们找到一些东西，你看是不是也丢掉？”说着话，他转身手指不远处的一匹战马，那马腹两侧对称地驮着一对木箱子。
“丢掉！”李祚陵想也不想。
徐礼贤倾斜身体在李祚陵耳边道：“慢！司马大人，那里面可全都是麟趾金和珠玉玛瑙啊！”
一瞬间，李祚陵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很显然，这些东西肯定是呼图儿部的财物；也很显然，在面对金钱、女子的诱惑时，弟兄们执行命令就会打折扣。那么，自己是否应当像处理那女子一般来处理这些东西呢？照理说，为了严肃军纪、保证行军速度，达成出敌不意的奇袭效果，这些沉重的身外之外应当立即丢掉！
不过，他又隐隐觉得不应该丢弃这些东西。仔细一想，长安城里动乱还不知道搞成什么样子？可能在这八百弟兄在大漠血战建功、回到关内之后，面临的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局面。届时，自己如果没有能力将这支队伍维持下去，也可以将这些东西分给弟兄们，也算对他们信任自己、效命于天汉的回报吧！
“徐军侯，你立即会同王军侯、弦队率检点所有缴获，清点完毕后造册画押，交弦队率保管。另外，你再拨十名弟兄给弦队率，让他们押着连虎等人和这些东西殿后。”言毕，他又怕徐礼贤不太情愿，乃道：“你也知道，他手下多是带伤的弟兄。”
“喏！”徐礼贤嘴角带笑，领命而去。
一人三马，换马不换人，八百汉军铁骑绕过水草地，专拣荒漠戈壁急行，三日两夜里赶了一千多里路，终于在八月十九日傍晚时分抵达颓当城以西七十余里的诸水河边。
十日前，诸水河边曾爆发一场大战。
此时，在八百汉军和李祚陵眼中，宽不过二十步的诸水两岸，遍布着遗弃的刀剑、没入黄沙中的汉军军旗、缺了轮子而倾覆的武钢车、已经开始腐烂的战马遗骸、被人纵火烧焦的芦苇……这一切，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似乎也披上了一层血幕。
身临战场，李祚陵能够想象得出当日的情形。
汉、胡两军在这个方圆几百里之内的唯一水源地遭遇，汉军首先占据诸水右岸并结武钢车阵应敌，胡人则趁着秋天的西北风在左岸纵火，汉军大乱，武钢车阵被破，被胡骑肆意狂杀……
八百骑兵中弥漫着一股子低沉阴郁的气氛。
“哈！”军侯王恪打马冲出队伍，在队列前来回奔走，高呼：“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年高祖不也曾败于匈奴吗！？可最后怎么样？别忘记了，我们刚刚奇袭了浚稽山，端了呼图儿的老家！弟兄们，打起精神了，为在这里死去的袍泽复仇啊！”
“复仇！复仇！”
八百人的怒吼声中，李祚陵抢过一面军旗，呼啦啦地挥舞了几下，用旗杆直指东边的颓当城方向，高声令道：“弟兄们，马不停蹄，夺回颓当城！”
“吼吼！杀啊！”
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八百铁骑不顾连日奔袭的疲劳，在军旗的带领下涉过焦枯的诸水河，像四把尖刀一样插向颓当城。
颓当城，乃是天汉开国之初，韩王信（不是韩信）背汉投奔匈奴，在此居住筑城，生子名韩颓当，城名也谓“颓当城”。此地距离长城不过百余里，乃是汉、胡两家交兵的前沿之地。汉军占据此处就控制了诸水，可屯兵坚守，也可作为出征的基地。胡人占据此城，则可随时攻击长城，破关而入，大肆劫掠汉朝军民。
此时的城头上依然飘扬着汉军旗号，然而在城头戍守的兵丁们则一脸的愁容，失修的城墙裂开了好几个缝隙，城门紧闭却是破烂不堪，还有火烧的痕迹。十天前，以北军为主，拥有两万骑兵、三万步军的中路大军在诸水惨败，大将军王符命长水校尉钟翟坚守颓当城收容散军、屏卫长城。钟翟以所部骑兵改步卒、整编颓当城戍卒坚守城垣，两天内打退胡人五次进攻，令其知难而退。
“看！”一名戍卒失声叫道：“胡骑来啦！敌袭！”
“当当当……”有人急促地敲响铜钟报警，敌台中首先冲出一群士卒，有人准备弩机、箭矢、石块，有人点燃了油锅下的柴火，有人将成捆的长矛解开，依次放在每个垛口之间。接着，一名披着锦缎战袍的校尉在一群将弁的簇拥下登上敌台，手扶雉堞向西北尘烟起处眺望。此人正是北军长水校尉钟翟。
蹄声如雷，尘烟漫天，远远望去，人和马似乎在烟尘中翻腾一般，让人无数看清来敌究竟有多少。
“报！”一名穿着皮甲却没戴头盔的士卒飞跑而来，伏地道：“禀校尉大人，南城无箭！鲁司马请大人准许南城守军出城迎敌！”
钟翟消瘦的脸颊一阵抖动，仰天叹道：“天！你真要绝我吗？！”
身边众人面如死灰，唏嘘不已。
钟翟身后一名中年军侯道：“大人，你何不学韩颓当、赵破奴？昔年，韩颓当归汉，尚得封弓高侯；赵破奴兵败被俘后居匈奴十年之久，归汉后武帝并未责其过。大人，我等身为天汉军人，已经尽力了！”
“韩颓当，韩颓当！”钟翟双手握拳，重重地击打着雉堞青砖，叹道：“恐怕如今无人再理会你是韩颓当还是李陵了。钟翟身蒙皇恩却不能在天子最需要的时候率军入卫，也不能击破胡人保一城之安宁，如此敢称尽力！？死则死罢，本校尉绝不做苟且偷生之人，就让胡儿们看看汉家儿郎的死法！”
语毕，钟翟拔出佩剑走下敌台，向左右喝道：“牵马来，本校尉要去南城与鲁司马一并出城击敌！”
“拼了！跟胡人拼了！”一大群军兵提刀跟上钟翟。
中年军侯脸有愧色，心有不甘地向城外一看，突然叫道：“是汉军，是汉军！”
众人闻言纷纷扑到垛口处，只见一匹白马载着一面半裹着的红色大旗突出弥漫的尘烟，半边“汉”字隐约可见。立时，一名年轻的士卒取了城头上的大旗，向来人奋力挥舞，这一举动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应和，城头上“汉军！汉军！”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来骑越来越近，钟翟看清楚了，那是汉军的装束，汉军的旗号，来人也在高呼：“汉军！汉军！”
钟翟软软瘫倒，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