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曾五天后便回舟山。
织造之事自听了胡松奇所说,他便不想从中插手,特别是吕钟成这人,郑若曾不想与他沾上任何关系。期间去拜访了巡按御史王本固,王本固只是粗略问了一下胡松奇这一次织造的事,至于细节是根本没有问。显然他的心事并不在织造上面。
而胡松奇所说的想在市舶司挂职,这事郑若曾必须与胡宗宪说明了才能去做。胡松奇此时只是一名童生,没有任何的功名在身,若去市舶司挂了职,怕对他以后前途有着极大阻碍,这个郑若曾虽然能给胡松奇办到,若没有胡宗宪点头,郑若曾是不敢茂茂然给胡松奇办了。
这五天里,郑若曾把胡松奇所要的制铳、制药匠户均带来总督府中,由胡松奇差遣。并答应胡松奇在最快时间里在舟山外给他找一处掩得住耳目的小岛。
除了匠户的安排,其它两样郑若曾都必须向胡宗宪汇报,这些事都必须让胡宗宪心里有个底子,不管胡宗宪是赞成还是反对,他都是必须知道,至于该如何去做,那是郑若曾的事。
舟山军营大帐——
当郑若曾到了舟山,把他这六天里在杭州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均一一告诉胡宗宪时,胡宗宪先是惊后是怒,在大帐里久久无话可说。
胡宗宪阴沉着脸,官帽上的黑纱挡微微颤个不停,目光余光来回扫了弯身立在文案旁的郑若曾,身上的大红蟒服在有着几分晦暗的大帐里,红得极沉。
郑若曾说完了这番话,心里极为忐忑,在胡宗宪面前时,他心里的那点想法一时灰飞烟灭,虽然心里极惧,但没有一丝悔意。
胡宗宪沉默了半晌,拔开了案上正燃着龙脑香的香炉,烟气袅袅直出,大帐里弥漫了浓浓的龙脑樟香味,胡宗宪拔弄着香炉问郑若曾:“这么说来,我的儿子是想当海贼通倭寇了?”
说完这句话,胡宗宪那黑沉如铁的脸孔阴沉得令郑若曾虚汗直出。
郑若曾还想解释,胡宗宪‘咝’地抽了一口气,手指敲着案上的一个木盒,缓缓向郑若曾说道:“王直已带着一千条船停在普陀洋,只要王直肯上岸,他所说的一切条件我都答应了他。这木盒里均是朝里言官弹劾本官通倭牟利的本子,皇上原封不动,全部送来给我看——”
父亲被指通倭,儿子正跃跃欲试地要出海当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胡宗宪百感交集,心力交悴,抬头问郑若曾:“伯鲁一向谨慎稳重,为何此次肯应下松奇如此胡闹之事?”
郑若曾听得胡宗宪口气松动,再次把他的想法告诉胡宗宪,特别是胡松奇所制的无敌火器,若能出现在东南沿海,绝对是一支出奇制胜的奇兵——
此时明朝所用的火器,均是转手从王直手中买来的西洋火器,在火器装备上,王直的倭寇明显胜明军一筹。
当胡宗宪听到郑若曾对胡松奇所制火器仔细描述,心里居然隐隐升起几分欣慰,三个儿子里,胡松奇最不成器,又最得胡宗宪溺爱;听他一时间有了这个本事,胡宗宪的怒火消了大半。
“既然他有这个本事,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尽想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直接来找我不就行了?这儿子真是白养了。”胡宗宪那皱成一团的眉头舒缓了开来,一丝笑容爬上了他的脸颊。
郑若曾抹了一把脸上那沾满稀须的汗水,看着威怒难测的胡宗宪,一颗心放了下来,回道:“我写封信给兰成,着他把杭州事情推了,立即来舟山。”
胡宗宪手指仍敲着那一个木盒,如蛛网交织的各样事情均在他脑中交错散去,胡松奇那张在他面前惊惶如鹿的脸孔在胡宗宪脑中渐渐浮现……这个心里孬坏,表面乖巧的小儿子,居然有了这个心思啦。
几分酸楚几分欣慰涌上心头。郑若曾说的话他也不应,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
郑若曾那封要胡松奇立即去舟山见胡宗宪的信递到胡松奇手上时,胡松奇已经带着三名制铳、三名制药高手制出了五十枚手雷,此时正在赶制着一把外表与佛朗机鸟铳相差无几的步枪。
郑若曾在信里要求胡松奇尽快把杭州的事务处理完毕,在短期里去舟山,并郑重交待,这是他父亲胡宗宪的意思。
只是这封信没有指明要胡松奇几时去舟山,胡松奇把信往怀里一塞,把郑若曾交待之事丢到脑后。
此时胡松奇制出的五十枚手雷并不是二战时期流行的拉扣式手雷或手榴弹,而是撞击式的手雷,用雷汞作底火。
而雷汞所需的原料水银,从丹砂里提取则可,明朝熟药铺的丹砂极多。
这种手雷的引爆原理跟子弹一样,均是针孔式撞击底火引爆。制造起来的难度比子弹小了不少,用雷汞及硝化棉做zha药最麻烦的地方在两样zha药均极不稳定危险性极高,现在时间充裕,胡松奇反复测试着安定剂的用量——
当胡松奇手把手地教这六名匠户如何制酸,如何调剂,如何制药时,历史的碎片正在他手指间重新组合着——
这本来就是自己来这个时代的意义。胡松奇对此心无芥蒂,完全是放开了心思去做自己渴望做的事情。
那三名精通制铳的匠户,胡松奇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造精钢片,必须打造出跟他从佛朗机鸟铳偷拆下来的那片钢片不相上下的钢片。
此时对钢的锻法仍是冷锻法,胡松奇对此并没有过高要求,但仍是给出了几种合金的配方……不大幅度降低钢的融点,只是稍微增加钢的延伸性。
六名匠户均是杭州世代打铁或制药的匠户,与胡松奇几天相处下来,对这名在杭州纨绔名声极大的公子爷实在是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对火yao改制,手雷的设计,以及这一把新式鸟铳的改制,无一不是天人之作。
当胡松奇那把新鸟统的弹匣及扳机打磨抛光完毕时,胡松奇把所有的配件均匀抹上了一层煮过几次提炼得清澄透明的鱼脂油。
‘啪啪啪啦’,六名匠户在一旁看胡松奇双手飞快地组装着这一把形状新颖的鸟铳,几个眨眼功夫,胡松奇便把一柄形状与鸟铳有些相似的步枪组装起来。
“还差子弹。”胡松奇把这柄在他手里横空出世的步枪扛在了肩上,笑眯眯地向六名匠户说道。
在忙着制造手雷枪弹的日子里,吕钟成上门来找了几次,开口便是求胡松奇亲自去问胡宗宪,让胡宗宪放王直在四姐妹岛的那批货去南洋——
胡宗宪与王直此时正在谈判,胡宗宪什么条件都答应王直,却死死卡住了王直下南洋的海路,把王直的船队盯死在了普陀洋上。谈得越久,王直损失越大,王直损失越大,跟王直有着买卖来往的吕钟成损失也越大。
吕钟成十几日时间,那本来红光满脸的脸颊瘦了不少,现在他是两头不着席,拿着织造局那一百根玉筹,一分钱也拿不到手。到胡松奇这边是弹琴给牛听;到织造局那边是热脸贴冷屁股,李玉义干脆是不见他这个干儿子。
吕钟成这一天去了织造局吃了闭门羹,径直往总督府来,时间拖多一天,他的心就沉了一分,再拖多几天,只能是变卖家产来开工织造了。
中午时分,在杭州城里转了半天的吕钟成渴得双眼发黄,在总督府南院厅堂里一坐下,‘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两壶冷水,才缓过一口气。
胡松奇正在东院里组装着左轮枪,这六名匠户果然是东南一带匠户中的佼佼者,胡松奇所说的工艺,一般只需说个一遍,他们便能心神领会,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来。
半个月时间里,胡松奇现在东院里现成的武器有:五十枚手雷,一柄步枪,二百发步枪子弹,两柄左轮枪,二百发左轮枪子弹。
锻造左轮枪所需的时间最长,并不是左轮枪的原理复杂,而是胡松奇对这种极为私人的手枪,在锻造工艺上要求极多。既然造不出银白色的左轮枪,胡松奇便要求打造成完全黑色,在枪筒及手柄均嵌上银丝及金边的左轮枪——
三名精通制铳的匠户对这种要求并不反感,当这两柄美不胜收、造型及细节均无懈可击的左轮枪在胡松奇手里组装完成时,六名匠户眼里一时间居然泪光闪闪,这是一种信任及知遇的感激之情。
胡六来报时,胡松奇已经把两柄上了膛的左轮枪在手里转着。
‘啪啪’两声巨响从总督府东院传来。
这半个月经常能听到总督府里极响的爆炸声——
这是胡松奇在试枪的声响。
胡松奇对目前的武器满意极了。
同时间,胡松奇给了这六名匠户胡府家丁的身份,从此他们也算是胡府家丁的一员,并且仍然可以自由经营他们的作坊,等于可以领两份钱——
六名匠户也满意极了。
只有一人不满意极了……吕钟成。
此时他如锅上的蚂蚁般,织造局在煎熬着他,胡松奇在煎熬着他,连这天气也一样在煎熬着他。
胡松奇一踏入南院厅堂,坐侧座上的吕钟成便一头大汗站了起来,一身汗水把那身绿绸浸湿透了,六方帽握在手中扇风不停。
“三舍,您再不理这事,把时间给误了,咱们可要一起绑着上京杀头啦。”
胡松奇一露脸,吕钟成便大声嚷着,往时的镇定与儒雅此时荡然无存,他实在是被这伙人给逼疯了。
胡松奇不理不睬,径直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捧起茶碗就喝。
见胡松奇仍是这模样,吕钟成颓然坐回椅上,手执着六方帽,连风都忘了扇。
胡松奇来南院时,七姨娘正在厅堂与吕钟成说着话。
七姨娘见哥哥吕钟成这半月被折磨得脸都变形了,心疼得难以言喻,此时见胡松奇又在端他的公子爷架子,从侧座上站了起来,走到胡松奇的椅旁,帮胡松奇把碗里的茶给添满了,缓缓说道:
“三舍你就算不顾我哥,不顾自己,也不看在我这姨娘的份上,也得为你爹想想吧?”
这七姨娘实是美极了,云鬓绾得极低,身段柔软,着一套连体叠边绿云裙,年岁与胡松奇相若,但举手投脚间却比胡松奇成熟得体不知多少倍,一开口便要胡松奇立马表态。
吕钟成听妹子为他说话,心里的闷气消了一些,望着胡松奇说道:
“又有一队吕宋商船队停在了钱塘江口,落燕儿说得清楚了,这一队商船是来购茶叶及瓷器,足足带了二十万两的黄金而来,三天后便进杭州城。此时市舶司的人仍没有与这一伙吕宋商人接洽,若我们能赶在市舶司之前接下这一半的买卖,倒可以缓一缓这次的用钱。”
吕钟成此时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为解燃眉之急,他几乎是把什么办法都给想尽了。
胡松奇一听带着黄金来的吕宋船队便心里开始发痒,深呼吸几次才缓下心里的激动,问吕钟成:
“这一商队,共有几艘船?”
吕钟成想了想,伸出三只手指:
“从小吕宋来,三艘。”
胡松奇抚着随手绑在绦带上的左轮枪,喜不自胜‘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吕钟成与七姨娘心里发毛,不知这位公子爷又抽哪门子的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