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今昔与如蕞背上的伤痕已经消去不少,我原是让她们两个再休息一阵子,结果二人不听,章太医刚说完没什么大碍了,她们俩就一溜烟跑出去忙活了。我对着章太医尴尬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这两个丫头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心眼儿实成得很。”
章太医边收拾药盒边笑道:“这是自然,今昔姑娘和如蕞姑娘都是心细如发之人,心肠又好,娘子大可省心。”
“只是省心怎么可以,我要的,可是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
章太医道:“今昔姑娘是娘子从府中带出来的,自然是心意相通,两位姑娘又都是聪颖机智,必然可以帮娘子不少。”
我坐在上座,闻言,微微一笑:“她们两个当然可以为我分忧解难,然,知己并不嫌多,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八方人马,神通广大,办起事来也方便许多。”
章太医眉目温润,看上去斯文安分,甚至有些呆拙,可那双眼睛,却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一看就是个精明之人。只是这人太会伪装,把我们所有人都误导的以为他老实憨厚。他收拾好药盒,单肩挎起,似笑非笑道:“那是肯定的,活着都不容易,没有几个人帮衬着,要想活的如鱼得水,平平安安,怕也是难事一桩。”
我笑了,问道:“不知章太医可是如鱼得水平平安安?”
他一拱手,看着我笑道:“下官自入宫来,便犹如干涸之鱼,无水枯木,虽说平平安安,但却不是风生水起。”
“古有先主言‘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章太医这么些时日了,可找到了那一汪清泉?”
章太医一双黑眸闪过精光,道:“清泉如镜中花水中月,寻寻觅觅,蓦然回首,原是近在眼前。”
我笑,伸出食指支着太阳穴处,道:“章太医,我喜欢聪明人。”
他眼一弯,拱手作揖道:“下官虽不算聪明绝顶,但审时度势,眼清目明倒是算得上,况又有一技傍身,娘子七窍玲珑,好粥就得配好菜,不是吗?”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一颤一颤的,道:“章太医这个比喻好,只是配菜是可以换的,看到更好看更好吃的,就会被搬到别的桌子上去,不踏实啊。”
他直起身子,眨眼道:“娘子放心,下官这个人比较固执,认准了,就不会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我支起下巴,懒洋洋的看着他,状似漫不经心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认真的看着我,吐字清晰:“没有理由的臣服。”
我满意之极,站起身道:“不早了,今昔与如蕞的伤有劳你了,改日我会让两人亲自送去谢礼的。”
他行了礼,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说罢就转身向外走。
我蓦地想起一件事,连忙叫道:“章太医留步!”
他正准备跨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回头疑惑地看我。我走过去,道:“点羽苑的凝更衣,身怀龙胎,过不了几日这位份也会往上晋一晋,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人红了眼,从太医院那里下手。素闻你处事圆滑,想来太医院里也没有什么对头,有什么事,你可得机灵点儿。”
他了然的点点头,道:“娘子放心,一有情况,下官会立刻通知您的。”
送走了章太医,我对院内忙活的两人道:“今昔如蕞,不要忙活了,我们去点羽苑一趟,看看凝之。”
二人应了声,放下手中的活,随我出了宫门。我走在路上,看了看今昔清秀的侧脸,烦恼道:“昨日楚汀对我说,在墙角边看到一个男子,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给宫女递了什么东西,今昔,你知道这个事吗?”
今昔一愣,随即红了脸,咽了口唾沫道:“奴婢不知。”
我道:“哦,你不知道啊。那你说这事怎么处置呢?宫女与侍卫私通,好像是要将那宫女杖责一百,赶出宫去的。那侍卫的处罚就更严重了,要阉了不能人事呢。我可不能看着我宫里的丫鬟被赶出宫去啊。要不然我去让楚汀把那侍卫抓过来,惩罚一顿?反正他也记得那人的高矮胖瘦,找出来不是难事。”
如蕞早就听出来我是什么意思了,捂着嘴在一边吃吃地笑,看着今昔的窘态。今昔没料到我会知道这事儿,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磕磕巴巴道:“那、那人不是侍卫,主子不要去管他们了。”
我使劲儿的忍住笑,一本正经道:“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
今昔急的脸都红了,道:“那人他、他不是侍卫。”
“哦?这么说你知道那人是谁喽?”
今昔一跺脚,气急败坏道:“那人是周郑!”
我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道:“哎呀,怎么是周郑?!他去那里做什么?不行,我还是得把他叫过来问一问才行。”
今昔已经被我刺激的豁出去了,不管不顾道:“他是来给奴婢送药的,主子您怎么......您怎么......”
我看她快要发火了,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嘛,你别急,我跟你开玩笑的,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如蕞在一旁没心没肺的偷着笑,留我一个人安抚快要炸毛的猫。今昔脸红红的,衬得一双眸子越发的晶亮,道:“他是看奴婢受伤了,托人从宫外带了药,给奴婢送了过来,怎的就被您看到了!”
我陪笑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也没有反对你们啊,我巴不得你们在一起呢!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光明正大的,我又不会拆散你们。”
如蕞笑完了,凑过来道:“就是就是,主子又不霸权,也不专制,你放心好了。看你把主子吓的,不知情的以为你在欺负主子呢。”
今昔看一看我,我忙冲她笑,她“噗嗤”一声被我们逗乐了,道:“主子您呀,哪里有主子的样子,老是宠着我们,奴婢都被您宠坏了。”
我拉住她们两个的手腕,笑道:“宠坏就宠坏吧,我乐意宠着你们,宠坏了,别人就不要了,你们就只能跟着我了。”
她们二人相视一笑,乖乖的跟着我往点羽苑走。走了还没多远,就听到顾宜光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我往声音源头一瞧,是顾宜光和叶芳婉在那里闲聊。顾宜光两手挽着叶芳婉的胳膊,一副亲昵的模样。叶芳婉宠溺的笑着,安静的听着顾宜光说话,不时偏头响应她一下。那种笑和邵暝暄的笑不一样,那是发自内心的,姐姐对妹妹的疼宠。
我被这一幕刺痛了眼,忙偏过头不再去看,专心注视着脚下的路。待到了点羽苑,霂熹老早就在那儿闹了,看见我,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拿着茶杯,朝我身上扑过来,嘴里嚷道:“怜之!你可算是来了!”
我一个后退躲开她,指着她手里的糕点道:“你给我死开点,休要把糕点屑沾到我身上!”
霂熹把手缩回去,撇了撇嘴,又嚷道:“凝之太小气了!我说我要听听她的胎动,她说什么也不让!”
我皱眉看着她,道:“你疯了吧,这才几个月你就听胎动,你听的着吗你!”
凝之一把拉过我,头痛道:“你可算是来了,自打她来了我这儿,就一个劲儿的折腾,非说要听什么胎动,闹的我头痛。”
我扶着她坐下,道:“你先坐着,你现在不比原来了,左右都要仔细些。那个疯子不必管她,只管让她去闹,等回头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凝之让玉系端了茶,对她道:“你去与今昔如蕞在院子里玩儿吧,有事儿了再叫你们,别总是我们在这儿说笑,你们巴巴地看着。”
玉系等人笑着道了谢,在外面院子里窃窃私语,不时笑一笑。凝之看她们玩儿的开心,便转过头来对我道:“我原先是不知道,现在有了身孕,才知道这难受劲儿,吃什么吐什么,看见油腻荤腥就恶心想吐,可难受死我了。”
我捂住她的嘴,责怪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现在可不能提那些个禁忌的字眼儿,都快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霂熹原本被我瞪得满脸委屈,拿了糕点坐在一旁吃,听到我这话,一口糕点全喷在我袖子上,她一边咳着一边道:“咳咳......怜之......嗯......那是母妃,不是娘。”
我看着我的袖子,额上青筋毕现,眼里杀气迸出,大怒道:“我一时没习惯不行吗!梁霂熹,我的衣服!”
霂熹拿了帕子手忙脚乱的擦,结果越擦越脏,她收回手,干笑着看我:“咳,那个......我去叫小衾给你弄干净,哈......哈哈......你不要生气,我这就去叫。”
我去内室换了凝之的衣服,凝之边低头帮我整理衣襟边道:“衣服先放我这儿,等让玉系洗了干净,你再派人过来拿。”
我应了一声,二人向外走。一出来,就看到霂熹抱了一张琴,我不由问道:“这是准备干什么?”
霂熹嘿嘿一笑,道:“胎教!”
我纳闷地看向凝之,凝之也是一脸不明的看着我。
霂熹把琴放在桌子上,拨了一下,解释道:“所谓胎教,就是有孕之人必须遵守的道德、行为规范,周后妃任成王于身,立而不跂,坐而不差,独处而不倨,虽怒而不詈,胎教之谓也(注①)。太任怀周文王时所讲究的胎教事例,如除烦恼、禁房劳、戒生冷、慎寒温、服药饵、宜静养等节养方法(注②),都是为了保证有孕之人的身体健康,从而预防堕胎、难产、小产等情况的发生。”
我和凝之越听越奇怪,道:“既然胎教是有孕之人遵守道德、行为规范,而且是宜静养,你拿琴出来干嘛?”
霂熹摇了摇手指头,道:“那只是一方面罢了,其实胎儿具有惊人的能力,胎儿在六个月的时候,各种感觉器官就趋于完善了,对母体内外的刺激更是能做出一定的反应。所以说要在胎儿成长的各个时间,提供视觉听觉以及触觉等方面的教育,比如说光照啊,音乐啊,***啊等等的,以最大限度的开发胎儿的潜力。”
我和凝之都听得张大了嘴,奇道:“怎么会是这样的?”
霂熹接着道:“不是这样是哪样,胎教一方面是指有孕之人自我调控身心的健康与欢愉,为胎儿提供良好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指给生长到一定时期的胎儿以合适的刺激,通过这些刺激,促进胎儿的生长。你们原先对胎儿以及胎教的认识都是片面的,是不对的,从今天起,凝之你的胎教任务就交给我吧,我全权负责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的,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霂熹愣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跟我形容,便道:“嗯,我在书上看的,你不要管这个了,听我的没错。今天我们两个都在这儿,就奏乐给胎儿听吧。”
我心知她是嫌麻烦,便也不难为她,点了点头拿出紫影,问道:“奏哪个曲子?”
霂熹想了想,道:“来个舒缓轻快的吧,就弹上回葛良娣弹的秋亭醉吧。”说罢十指一拨,清澈的琴声流淌出来,拂过耳边。
我将紫影放置唇边,配合着她的节奏,吹响笛音。
凝之在一旁打着拍子,轻声哼着。门庭大开,秋天的凉意徘徊在院子里,穿过门窗,将我们包裹。琴声笛声合着少女们的娇媚清爽的笑声,直击心扉的舒爽。
不知不觉,树叶也都已经开始飘落了,园子里的枫叶半红半黄,说不出来是暖是凉。大雁南飞,落叶凋零,一派萧瑟之景。日光照在宫殿顶层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来的光,竟也带了丝丝寒意。纵然是红墙绿瓦,也遮不住深处的寂寥孤独。朝露轻拈,灯花暗卜,容颜不再,还有什么可以挽留莫测君心?*里的花姹紫嫣红,一年又一年,花开无日,人老无情。娇花尚可以四季一春,人却只有轮回,一个轮回便是生死相隔。只这一点,就足以恨断愁肠。
尾音消落,霂熹笑着问凝之:“感觉怎么样?”
凝之精致的脸上荡开轻柔的笑,一眉一目都渲染着恬淡静美,恍若带雨梨花,娇柔美好。她拿了一块糕点放进霂熹嘴里,夸道:“自然是好的。”
我笑看二人笑意盈盈,但愿时光就此凝固,留住这一刻的美好。凝之转过头看我,笑道:“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你如今怀了身孕,这圣旨怎么还不下来?”
她侧了侧身子,道:“皇后说要准备一下事宜,大概要到明天册封的旨意才会下来。”
我想起皇后那日听见罗估衣要来时的眼神,问道:“皇后与罗估衣可是有什么渊源?”
“为什么这么问?”
我将那日之事与凝之说了,凝之大惊,道:“皇后这样为难你?你怎么说的?!”
“我还没有说,罗估衣就过来了。她一来,皇后立刻就没有了为难我们的意思,中秋那日,我也看到皇后看她时的眼神,那绝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喜欢罗估衣。”
凝之皱着眉头思索一阵,道:“照你这样说,皇后和罗估衣应该是有些旧识的,可是皇后与罗估衣并没有什么渊源啊,况且皇上那么宠罗估衣,皇后怎么会对罗估衣没有敌意?”
三人沉默了片刻,霂熹开口道:“有没有可能,是皇后比较在意的亲人或者好友,与罗估衣有相似的地方?”
注①:周后妃即邑姜;任(孕)成王于身,立而不跂(不踮脚尖),坐而不差(身子歪斜),独处而不倨(傲慢),虽怒而不詈(骂),胎教之谓也。
注②:出自《列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