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推开窗,将薄纱撩起,用金钩挂在两侧,道:“刚过寅时,主子,该起了。”
我翻个身,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丑时一到就起了。”
我强忍着不适穿衣洗漱,今昔在身后问我:“主子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我看一看铜镜,手指摸到那个红红的石榴果,印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甚是显眼。我浑身无力,轻声道:“将头发放下来,再挑一件竖领的衣服。”
今昔点头,应道:“好,奴婢给您梳个侧髻。”
我看着铜镜里她灵巧的手穿梭于发间,一点点盘出玲珑的发髻。今昔的手是最巧的,我的发自入府以来皆是她细心打理,生活上的点点滴滴也全是她一手操办。不知不觉间,已有三四年的光阴了。
待发盘起,她退开几步,问:“主子,如何?”
她自发鬓两侧最上方各挑起些许,扭转至脑后,用流苏缠起,再垂一根水晶流苏。如此层层迭迭,一直缠至左耳后方,其余的发挽起一个柳叶髻,搁置在肩窝。白的肤与黑的发鲜明对比,宛如白瓷。我晃一晃头,满头的水晶流苏叮当作响,清脆的敲击声煞是悦耳。
今昔又拿来一件浅紫色的抹胸丝裙,夹杂着粉色的芙蕖,衣领微微外敞,却恰到好处的遮住了脖颈上的印记。我瞅一瞅镜中的自己,娇柔甜美,如邻家小女,又不失华贵。
我不由赞叹,道:“今昔,你的手越发的巧了。”
今昔拿起扇子,笑道:“谢主子夸奖!时间不早了,主子。”
一路上经过宏伟华丽的宫殿,不禁觉得枯燥。哪怕是再繁华的殿宇楼阁,看得多了,也会乏味。我摇着扇子,问身旁的今昔:“皇上除了去柔芳婉的寝宫,还去了谁那儿?”
今昔想一想,答道:“罗婉仪,管秀仪,秦丽人,何选侍和顾采女等人。”
“这些人可有什么出彩的?”
“罗婉仪乃绝世佳人,性子又好,遂得宠;管秀仪性格清冷,不卑不亢,想来是这样所以皇上觉得新鲜;秦丽人光艳逼人,华丽高傲,很是吸人;何选侍的姿色比起前几人并不算出挑,但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很是魅惑;顾采女长相俏丽,稍显顽皮,皇上很是宠爱。”
顿了顿,今昔又道:“皇上一月中去的最多的寝宫,就是罗婉仪的清宁阁了,怕是一个月有七八天。其次便是秦丽人、顾采女,何选侍与管秀仪相比来说略逊一筹。”
我好奇,问道:“七八天?这罗婉仪究竟何等姿色,如此盛宠?”
今昔看一看我,反问道:“主子定是照过镜子的。”
“那是自然。”
“主子觉得自己姿色如何?”
我想一想,认认真真回答:“中上等而已。”
她摇头,道:“错了,主子在后宫,姿色是一等一的,皇后、秦丽人,都不及您。罗婉仪的姿色比您强一点,但是性格不同。一静一动,如此差别而已。”
我点头,不再说话。
到了咸阳宫,众人已差不多到齐。我进去行礼请安,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低头喝茶。一杯茶尚未喝完,就听得一个俏生生的声音道:“这不是怜润仪么。”
我微微抬头,看着那个说话的红衣女子,原是得宜馆的顾采女。她面相娇小,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大而有神,活络的转着,甚是娇俏可人。她径自说道:“怎的来的这样晚呢?哦,对了,润仪昨晚侍寝了呢。不过原先侍寝的姐妹那么多,怎么就你来得晚呢?我看你是有些恃宠而骄了吧。你说妹妹我说的对不对?”
我放下握在手中的茶杯,抬头朝她笑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道:“宫中规定,晨醒者,辰时之前至咸阳宫请安。现在辰时还没有过,请安之礼尚未行,怎么就算迟了呢?况且,皇后娘娘还没有说什么,采女又何必开口?”
顾采女一愣,被我噎得无法开口。她看皇后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我还不用你来提醒!”
我浅笑:“顾采女,以下犯上,越俎代庖,你担当的起么?”
她原本仗着自己得宠而忘了妃位,现在经我一提醒,才想起我的妃位在她之上,不由恼怒,一双眼睛睁的圆滚滚的,脸上由红转白,色彩斑斓。她踩着步子急急跨到我面前,扬手便扇。我本能反应,迅速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暗中用力。她吃痛,想要抽回手去,却挣脱不得,不一会儿头上就冒出冷汗,疼的泪都要冒出来。
皇后轻咳一声,道:“宜光,大早上的你干什么呢?”
顾采女胸膛起伏,大口喘气,眼含泪光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也抬头看她,力道丝毫不松。周围的空气似被冻结,众人都停下了谈论,看着这边的剑拔弩张。
突然,一声沉闷的响,皇后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带着警告的意味,开口道:“宜光!”
我稍稍松一些力,她用力甩开我的手,轻轻揉着已经淤青的手腕,怨恨不甘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皇后面色淡然的看着妁帘重新斟一杯茶,道:“想来是天气燥热,宜光身子不舒服。等下本宫差人送去点冰镇的莲子粥,给你消消火,”又摆一摆手,略带不耐地说道:“都散了吧,本宫今日不怎么舒服,晨醒便罢了。”
众人行了礼,三三两两的往外走。凝之携了我的手,窃窃私语,片刻,梁霂熹从后面跟上来,看我一眼,道:“若是刚才你再冲动一些,怕是要血溅咸阳宫了吧。”
我摸一摸袖中冰凉的紫影,侧过头,笑眯了眼:“放心吧,我还不至于冲动至此。”
就在顾宜光扬手的一瞬,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手中的紫影。爹娘刚去世的那一年中,我被江湖宵小四处追踪,只因为我手中持有紫影剑。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更是麻烦不断,时间一长,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到危急时刻,总会下意识的抽出紫影。
凝之握一握我的手,忧声道:“怜之,你......”
我抬手打断她的话,道:“没什么事儿了,你们赶快回去吧,我想去别处走走。”说罢便带着今昔向御花园走去。
我倚在濯缨池旁的白玉栏杆上,百无聊赖的摇着扇子。
今昔立在身后,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道:“主子方才,为何不听凝主子说完那一番话?”
我看着池中几朵异常硕大的芙蕖,道:“即使不听,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我不要太过自责,不要把自己想的太过不堪诸如此类。干脆不要让她说,省的她胡思乱想。”
“凝主子会胡思乱想也是常理,主子入宫,只为报仇。报仇,就要果断狠辣,容不得心软犹豫。可主子您优柔寡断,狠不下心下不去手,一个劲儿的嫌弃自己。照主子这样,依奴婢看也别报仇了,径自出宫去得了。”
我被她说得心中恼怒,却也知道她句句都是实话,也都是为了我好,便只得憋着气道:“今昔,你说话未免太犀利了!”
今昔低头,淡淡道:“是奴婢逾越了,但就算主子不高兴,奴婢也得说。在这个后宫里,没有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在这里,对与错,好与坏,由活着的人来规定。”她抬头看着我,目光犀利明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更何况,主子可是来报仇的。”
我被她看得心悸,咬了牙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看我如此,便也不再说话,只跟在我身后向颐和轩走去。
远远的,便看到一群侍卫守在门口,张连在门口来回踱步,焦急地伸长了脖子四下观望。见到我,他连忙几步迎上来,道:“润仪主子,您可回来了,皇上等了好些时候了。
我诧异,问道:“皇上找我有什么事么?怎么不去叫我一声呢?”
张连边把我往里带,边说:“奴才想去叫主子来着,但是皇上说不用,便一直等在此处。”
邵暝暄正在屋内坐着,手上端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见我进来,微微一笑:“润仪让朕等的好苦。”
我不禁恍惚了一下,心里暗道:辽清的皇帝,不仅睿智,还长得十分俊朗。
那夜交手,满腔怒火让我无暇顾及其它,只道他眉目清秀端正。今日瞧仔细了,才发觉他竟十分入眼。早就听说辽清的皇帝如何如何了不得,聪明,机智,果断,有手段,有魄力,等等等等。他的五官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或许是稍显阴柔了。但是浑然天成的王者霸气,以及浑身傲人的气势,让人着迷。
正在我神游之际,听得几声轻咳。回过神,我看着他,他正笑着,黑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戏谑的笑意。
我装作无事的走过去,笑道:“皇上怎的不差个人去叫妾身一声,在这里干巴巴的等着?”
他笑,让我坐下,道:“无妨,闲来无事,等等又怎样。况且你这里新鲜玩意儿颇多,倒也不至于无聊。”
我为他添茶,道:“那些新鲜玩意儿,可都是皇上赏的。”
他“唔”了一声,道:“朕怎么没有见过?看来这些东西还是应该拿出来才对,放在仓库里,都浪费了。”
我翻个白眼,不去理他,自顾自的拿过上回看到一半的《易经》,细细翻阅。
他自己喝了半晌茶,估摸着是闲的无聊了,也去我的书架上翻找起来。那上面的书全是我没有事儿干,让今昔从府中给我带过来的,我自小便喜爱看书,家里全是爹爹为我买来的四书五经、资治通鉴,还有一本《女戒》,被娘亲看到,给扔了出去。
那日今昔把书给我带过来,我亲自撸袖子上阵,一本本擦干净了摆到了架子上。此刻看他去翻,便道:“莫要弄乱了,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干净的。”
他拿了一本《史记》,坐到我旁边,陪着我一起看。我抬眼看到他拿的是什么书,不由唾弃他:“皇上还看《史记》?难道是没有看完吗?”
他眼一转,乌黑的眸子看着我,笑得好不嚣张:“朕在八岁的时候就看完了《史记》《易经》,那些四书五经,早已倒背如流,怎样,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我眼一瞪,转过头去继续看我的《易经》。
待我看完,已是快到午时了,我将书本放下,问道:“已到午时了,皇上可要宣膳?”
邵暝暄也放下书,转了转脖子,对门口的张连说道:“张连,宣膳吧。”
用膳用到一半,张连进来躬身说道:“皇上,顾采女的丫鬟在门口不肯走,说是要找怜润仪。”
我抬头,看他并未开口,便问张连:“可说了是什么事?”
张连摇摇头,“没有说是什么事。看样子并不着急,要不奴才打发了她?”
我想一想,道:“你去与她说,我用罢午膳便过去,让她先回去吧。”
待张连退下,邵暝暄问我:“宜光找你会有什么事?”
我夹了玛瑙豆腐放进银盘里,道:“妾身不知道,等会儿过去看一看,想必是有什么事妾身忘了。”
他点点头,道:“宜光虽然有些刁蛮,但到底也是年纪小,孩子心性罢了,你多照顾照顾她。”
我给他布菜,笑道:“呵呵,皇上如此宠爱采女,还有谁敢难为她,皇上大可放心。”
邵暝暄吃进一口菜,道:“怕就是如此,才会有人想要欺负她。”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关心一下罗婉仪,比起来,皇上似乎更宠爱她。”
他沉默,然后道:“朕自然会保护好她,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一惊,听这语气,他对罗婉仪似乎并不是皇上与宠妃之间的感情,更掺了一些真情实意。念及此,我不禁对罗婉仪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让这个冷情的帝王为之倾心?
“妾身知道了,若是采女遇到什么事情,妾身定会帮忙。”
用罢午膳,我看着他并无要走的意思,便问道:“皇上下午也要呆在这里么?”
他道:“恩,朕下午休息一会儿。”
我行了礼,道:“那皇上好好休息,妾身去得宜馆走一趟。”
他轻轻一笑,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我原本已经向外移动的身形顿了一下,心里像是被蜜蜂叮蛰,酸麻难忍。我深吸几口气,稳着步子向外走。
在山里的日子,娘亲每每上山采药,爹爹若是无法陪同,便会笑着轻声嘱咐:“小心点,早些回来。”这样平常却饱含柔情的话语,自打我记事以来,听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一日,所有的一切都破灭成空,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