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贞媛姗姗来迟,带着一身盛夏的气息踏进门坎,笑意盈盈:“姐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太医刚巧给我换完药,叮嘱道:“娘子小心莫要碰到水,也不要有过大的动作以防伤口裂开。明天这个时候下官来给娘子换药,娘子不必再差人来跑了。”
我让今昔送他出去,道:“有劳章太医了。”
待送走他,我才看向连贞媛,笑问:“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来了么?”
连贞媛将目光从管秀仪身上移开,略不自然地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将她带到管秀仪身旁坐下,道:“我知道你与蕴仪有些隔阂,既然都是姐妹,又有什么说不开的,只是还希望你们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管秀仪一言不发,径自坐着。连贞媛勉强笑道:“怎么会。”
我暗自碰一碰管秀仪,她抬眼看我一下,然后转过头对连贞媛道:“是我不对,希望你不要介意。”
连贞媛摆手,道:“哪里,我也有不对。”
我看她二人表面上已然和好,便在一旁融洽气氛。两人渐渐说开,已不如原先那么僵持。
本来说我们三人要秉烛夜谈,没成想张连来说邵暝暄今晚要过来,于是只得作罢。连贞媛见我如此扫兴,便说明日再来品茶对弈,这才与管秀仪一同离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今昔问我:“主子,难道您对管秀仪,也只是做戏?”
“未必。蕴仪对她那情郎,也是倾心相许,我帮便帮了,美事一桩。”
“那连贞媛呢?”
“那且要看她如何对待蕴仪了。”
今昔摇头叹息:“主子您还真是捉摸不透,说您像坏人,有时候又心软的要命;说您是好人,却偏又折磨的人生死不能。”
我拨弄着金丝护甲,淡然道:“她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她。是生是死,其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是么?”
今昔笑一笑,点头:“是,主子说的是。”
方用罢晚膳,邵暝暄就在张连尖细的嗓音下踏进了门坎。
我迎上去行礼,问道:“皇上是在别处用的膳吗?”
他将我扶起,拉着我向里走去,道:“朕方才在估衣那儿用的膳,来看看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裂开?”
我用一只手替他斟茶,道:“没有。今日太医来换过药了,说嫔妾的伤口愈合的不错。只要不碰到水,再细心照料几日估计就全都长上了。”
邵暝暄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忙活,自顾自的端起茶杯来喝。他让我坐下,道:“怜之,刺客没有抓到。”
我一愣,笑道:“不碍事,皇上有这份心,嫔妾就很满足了。刺客捉不到就算了,嫔妾下回小心点就是了。”
他偏过头看我,认真道:“朕会多派些侍卫守在颐和轩附近保护你和你宫人的安全。”
“嫔妾谢皇上。不过说来,那夜后宫当值的侍卫为何都不见了呢?”
他眼眸一眯,泛出冷光,道:“这个事交给朕就够了。你且好好休息,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我点头,不再说话。I
一阵尴尬的静默。
良久,他叹一口气,道:“怜之,朕明天送你点东西,算是补偿。”
我垂下眼帘,道:“谢皇上。”
清晨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今昔要去请太医,被我给拦下。
我道:“你去与连贞媛和管秀仪说,今日一事暂且作罢,改日再来一聚。”
今昔走出问口,差来一个小丫头去办事。自己折回来给我按摩头部。今昔的指尖轻柔温软,力度适中,按揉了一会儿,疼痛渐渐轻缓许多。我放松下来,一股困意袭来,身子不禁向下滑了滑,瘫在了椅子中。
今昔轻声道:“主子歇一会儿,奴婢继续给您按。”
我没吱声,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怜之,怜之。”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凝之精致的脸放大在我眼前。
我坐直身子,迷糊道:“怎么了?”
凝之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到秦鸢在惩罚葛良娣。”
我迅速的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凝之摇摇头,“不知道,只看到葛良娣被罚跪在六棱石子路上,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看样子是有些时辰了。”
我站起来,向外面走去,“我们去看看。”
离得远远的,便看到秦鸢一身大红色宫袍披在身上,内里是一件黑色绣花的抹胸长裙。站在那里,气势逼人。秦鸢的美,在于她的高傲,她的嚣张,她的艳丽。偏偏这人又进退有度,艳丽而不俗气,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旦看上,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走近,朗声道:“秦丽人今儿个好大的火气,葛良娣做错了什么事,让丽人如此责罚?”
她转过头,光艳立体的五官惊艳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心神一晃,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看。她的眼睛不是纯正的黑,带了些浅浅的黄。她看着我,似笑非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双美目的深处,或许有我读不懂的感情。
她静静地看了我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左胳膊上,道:“我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教训一下她,不行么?”
我眉角一挑,道:“当然可以,但是凡事讲求以理服人,只是因为看不顺眼就责罚,让宫人听去,难免落了口舌。”
她嗤笑一声,看一看还跪在地上的葛良娣,冲着她道:“抬起头来。”
葛良娣浑身一颤,没有动。
秦鸢妖媚的眼睛一眯,不再理会她,转而看着我道:“你想清楚了,当真要救她?”
我走过去,拉起葛良娣,微扬着头看她。
她盯着葛良娣,然后又看向我,别有意味地说:“那么,你便救吧。只是,”她略一停顿,又看向葛良娣道:“自己做的事,还得自己来承担后果。”说罢便转身走人,只留下一味妖娆的香气。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背影,遗忘了被我抓在手里的葛良娣。
凝之从我手里夺过葛良娣的胳膊,对她道:“你先与我们回去,上点儿药,跪了这么久,够你受的了。”
我回过神,这才仔细打量葛良娣。纤弱娇小,柔柔弱弱的,五官并不怎么出色,唯独一双眼睛大而灵动,水水润润的,如小鹿一般,此时正含了水光,可怜兮兮的看着鞋面。
我道:“凝之说的不错,你就先随我们回颐和轩吧。”
葛良娣因为跪的久了,走的不稳妥,凝之便扶着她,小心翼翼的往颐和轩走。等到了颐和轩,掀起她的裙摆,凝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饶是我,也不禁皱起了眉。只见她晶莹圆润的膝头此时已是印痕斑斑,青青紫紫的一大片,怪不得走个路都疼得要死。
我让今昔去拿药,问道:“你究竟跪了多长时间?”
她低着头,诺诺道:“两个时辰。”
我和凝之一阵吃惊,凝之道:“你到底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葛良娣眼圈一红,细声道:“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太笨,说话没有分寸,哪里冲撞了秦丽人。都是我的错,受这惩罚已经是秦丽人开恩了。”
凝之叹一口气,看着今昔给她上药,道:“就你这逆来顺受的脾气,怎么会不吃苦?要是我改天心情不高兴,专门挑你的刺儿,惩罚你,你怎么办?”
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凝之,问:“什么怎么办?”
凝之扶着额,头痛道:“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没问。”
她见凝之如此,颇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道:“等下上罢了药,你若是能走的话,就回雁容阁吧。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来找我和凝之或者浠香阁的梁昭顺都可以。”
葛良娣点点头,眨眨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感激道:“谢谢你们。”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
待上罢了药,今昔与玉系一同送葛良娣回去。凝之仔细看着她瘦弱的背影,道:“这么怯弱的性子,难怪要被秦鸢欺负成那样。”
我不语。
凝之回头看我,眼神一暗,道:“怜之,其实你,很想有个姐姐是不是?”
我胸腔一痛,道:“我不只想有个姐姐,我还想要爹爹、娘亲、叔父、叔伯,我想要一个家。”
凝之面色复杂,眼中隐隐掺杂心疼,安抚我道:“你还有我这个姐姐。”
我正欲说话,便听到连贞媛的声音传了进来。
抬头看去,正看到她与管秀仪二人走进来。我连忙调整情绪,道:“你们怎的想起来我这儿了?”
连贞媛道:“听闻姐姐说头疼,我和蕴仪姐姐来看看你。”
管秀仪微微点一下头,仍旧是话少的可怜。
我让她们坐下,道:“已经好多了,许是昨个儿夜里着了凉了。”
凝之拉一拉我的袖子,道:“既然你这儿来了人,那我就先去回去了。”而后又看向那两人,温婉地笑道:“娘子身子不舒服,你们莫要扰了她。我这就离去,不然我一个生人在这里,你们话也说的不尽兴。”
连贞媛赶忙道:“凝更衣言重了,您与姐姐是至亲,怎么会是生人。您放心,我与蕴仪姐姐不会逗留太久,不会扰到姐姐休息。”
凝之笑了笑,对我打了个招呼,方才离去。
管秀仪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你的身体不舒服,今天最好还是在寝宫里躺着,莫要出来了。”
我没有反对,道:“恩。”
二人果然说到做到,呆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离去。
待太医换了药,我吩咐今昔申时再叫醒我,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申时一到,今昔便将我从梦中叫醒。
我坐起来,道:“申时了?”
今昔将帷幔挂上去,又端来洗漱的水,道:“对,已经申时了。”
我起身下床,让今昔侍候着梳洗了,问道:“张连有没有说皇上今日宿在何处?”
“皇上今日宿在了顾采女处。”
“哦?顾宜光,我倒是快将她给忘了。说来,她这几天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老实得很。”
“霂熹说去查她的背后势力,也不知查的怎么样了。”
今昔收拾好,道:“梁昭顺办事主子大可放心,估摸着不过几日就会来找主子了。”
我拔下头上过多的金钗,又拿下脖子上今昔刚刚给我挂上的金链玉珠,道:“我们去烨仙居。”
今昔阻拦道:“主子,您好歹是一个娘子,不用这么素气吧?”
我转过去,目光一下子变冷:“在这里,我装扮的那么光鲜亮丽,给谁看?”
今昔一愣,不知如何答话。我微微有些懊悔,心里却烦躁无比,便没说什么,径自向外走。
天边晚霞如火,大片大片橘黄色的火烧云舒卷着挂在天空,似要垂下来一般。太阳也没有了白日里刺眼的金光,转而变得橘红鲜艳,似一颗蛋黄一样圆滚滚的藏在云后。
琉璃瓦也被镀上柔柔的橘色,平日里高大宏伟的殿宇楼阁,也在这柔情的日光里沉醉了,卸去了冰冷尖锐的棱角,变得有人情味儿起来。
我回过头看今昔,她小巧的脸微微垂着,长而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浓密的阴影。因为眼帘微垂,我看不到她的情绪。想一想,心里越发后悔方才说话的语气。
越想越懊悔,我放轻了语气道:“今昔,我方才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今昔一颤,道:“主子言重了。”
我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一紧,道:“我有时候说话就是那样,你别放在心上,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怪你。”
今昔仍旧垂着头,道:“奴婢没有怪主子,奴婢在怪自己。明知道主子心里有个结,却还是说这种话,奴婢没用。”
我伸出手去,抬起她的下巴,竟触到了一手的湿意,心疼道:“不要怪自己,是我自己不好,天气燥热,就乱发脾气。”我拿出手帕,拭去她的泪,道:“不要哭了,等下让人看见还不笑话你,你可是我的贴身侍女,怎么可以让别人笑话。”
她扁了扁嘴,破涕而笑,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
看她这样,我不禁一笑:“瞧你这样,哭哭笑笑的,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
她脑袋一歪,道:“嫁不出去,奴婢就一辈子陪着主子。”
我戳一戳她,乐道:“哎,你给我说实话,你对那周郑真没有一丁点儿的心动?”
饶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仍清晰地看到今昔的脸一红,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她道:“主子说什么呢。”
我还真没见过她这含羞带怯的样子,只觉得稀奇无比,嘴里“啧”了一声,捉弄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午休的时候,你总是抽出来一点时间跑出去。我问过玉系,她说你没有去她那儿。那么请问,你这一段时间去了哪儿呢?”
她红着脸道:“不和主子说了,主子真没正经。”
我大发慈悲放过她,道:“也就你敢说我没正经,瞧瞧,我对你多好,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胖娃娃出来?”
她只做没听见,跟着我往前走。
到了烨仙居,因蕊在门口看到我来了,便对屋内喊道:“主子,颜容娘子来了。”
闻声,连贞媛从屋内出来,看到我,不禁呆了。
我走到她面前,道:“怎么呆了?”
她与我向屋内走,侧头看着我道:“姐姐今个儿好漂亮。”
我敲一敲她的脑袋,道:“瞧你的嘴甜的。”
她辩解道:“真的,姐姐穿紫色的衣服真好看。”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正紫色长裙,裙裾处和胸前用紫粉色的棉线绣出了海棠花,娇羞无比。
我道:“改日我也给你送几匹紫色的绸布来,你也做一件。”
连贞媛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也就姐姐穿上这紫衣好看,我看我穿上了怕也是糟蹋。姐姐用过膳了没?”
她这一问,我才发现她正在用膳,不由道:“呀,原来你在用膳啊,看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她摆摆手,吩咐因蕊摆上一副餐具,道:“不碍事,看来姐姐还未用膳,不妨与我一起如何?”
我道:“那我也不推脱了,正好睡了一觉也有些饿了。”
待用罢晚膳,我与她闲聊了一会儿,一看,竟然已经戌时了,我问道:“我要去扶叶间看看蕴仪,你若是不乏的话,和我一起去如何?”
连贞媛点点头,道:“也好,正巧我这几日夜里总是失眠,不如就随姐姐一起。”
到了扶叶间,看着大门紧闭的宫殿,我纳闷,难道管秀仪睡的这么早?
我对今昔道:“你去敲门。”
今昔走上前去,敲了敲,扬声道:“管秀仪,我家主子和连贞媛来看您!”
没人应声,不一会儿,才听得一阵穿衣服的声音,然后是凌乱慌忙的脚步声。
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我看着衣衫凌乱,双颊嫣红的管秀仪,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连贞媛上前一步,摸摸她的额头,道:“蕴仪姐姐莫不是生病了?我去叫太医。”
管秀仪拉住她,道:“没事,只不过是热了,你们怎么来了?”
我往里面一瞧,笑道:“不请我们进去吗?”
管秀仪无奈,引我们进去。
连贞媛四下一瞧,道:“姐姐的房间好秀气。”
管秀仪让人倒上茶,道:“嗯,我不喜欢太过华丽的东西。”
我听着她们说话,站起来四下走动。眼睛一转,我看到散落下来的帷幔,走上前去。
管秀仪大叫一声:“你干什么?!”
我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她:“怎么了?我不过是看这帷幔的颜色漂亮而已,你今天怎么了?”
她少有的紧张,上前几步,道:“没什么,我以为……”
没等她说完,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湖蓝色的帷幔,因着这个动作,帷幔被扯起,露出一小片床上的绸缎。
忽然间一阵惊呼,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胳膊被人拉住了,劲道奇大,让我直往后倒去。慌乱间,我的手抓到了什么东西,我条件反射的抓紧它,想要控制住身体,却已经晚了。我重重的倒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被扯了出来。
蓦地,一声尖叫刺透我的耳膜。我一惊,去看着发出尖叫的连贞媛,只见她直愣愣的看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惊惧。
我不由疑惑,抬起手,看我到底抓到了什么东西。一看,我浑身僵硬。
那赫然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管秀仪。管秀仪又惊又怒的阴着脸,径自咬着唇。
我扔下那件衣服,站起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沉声道:“疯了是吗?”
她没说话,眼眶开始泛红。
连贞媛连忙过来拉住我,劝道:“姐姐,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们收拾收拾。”
我瞪着管秀仪,气得胸膛起伏不住的喘气,最后还是被连贞媛拉了出去。站在外殿,我阴沉着脸,连贞媛小心翼翼的看看我,没敢说话。等了片刻,内殿传来管秀仪压抑的声音:“你们进来吧。”
走进屋内,帷幔已经被撩了起来,床铺也整理过了。
三人都没有说话,连贞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管秀仪。管秀仪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我不禁头痛,恼怒道:“你!你是不要命了吗?!幸亏今天来的是我和槿笙,若是别人来了,看你活不活得过明天!”
她嘴唇一抿,还是没有说话。
连贞媛犹豫半晌,轻声道:“姐姐准备怎么办?”
我看一眼管秀仪,冷声一笑,“这是她的事,你问她。”
她又看向管秀仪,道:“事到如今,姐姐只管放心,我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又看看我,“对怜之姐姐你也尽管放心,你还不相信她么?”
管秀仪抬起头,一张清冷的脸挂着泪痕,我见犹怜。她仍倔强地睁大了眼,看着我们道:“事已败露,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解释,你们愿意帮我,便帮,我谢谢你们。若是不愿意帮,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站起来,走近她。站在她面前,我抬起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以为我要动手,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我又怜又恨,咬了咬牙,还是道:“你忘了?我说过,我有意帮你,只是你不肯接受罢了。事到如今,你还要将我拒之门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