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选秀那日起,在宫中已过两月有余。艾慎每隔两日便来云杳宫中,一坐便是半日,时执子下棋,时对词听琴,倒是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他虽时常宿在我处也不过是合衣而眠罢了。如此看来倒的确是位“君子”。
随意进出御书房早已是我的权利。用银签子挑了蜜瓜吃,朝着在一旁批阅奏折的艾慎道,“这几日外头的流言蜚语你也略有耳闻,瞧瞧,又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前几日他下旨晋了我“嫔”位,这样连升两级让前阵子略见平息的流言再次沸腾。艾慎摇头而笑,笔下不停,只说道,“总是让你屈身下位也不是回事情。”我不屑,放下银签子随口道,“若是出了宫,这上位下位又有何区别?”他笔下微顿,随即抬头笑道,“不出宫便有区别。”我闻言正欲开口,却见他手中笔尖墨汁急涌,“小心笔下!”开口提醒却已然来不及了。雪白的宣纸上赫然一朵墨花,艾慎无奈摇头。
这一打岔,之前想着要说的话也抛到了脑后。
与他一并在乾元宫中用了膳,便遣了艾慎去佟贵嫔宫中,暗自想了回宫小歇一番。
扶了素胭与愠亦于太液池边漫步而行,望向那泓被微风吹皱的池水,忽然怀念起“浅鸢阁”,此时想必与眼前的景致极为相似吧。
八月初的京城已微显凉意,紧了紧肩上的柳青云丝披风,便欲转身回宫。却听身后有女子清越之声,“嫔妾文氏参见宓嫔小主,小主吉祥。”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香色缀文心兰襦裙的女子俏立一旁,此时正微屈着膝,笑容怡静。
似是与我一同入宫的秀女,踱步至她身前不远处,我带了抹和婉的笑,“不必如此客气。”见她起身,我复又道,“不知文妹妹有何事要讲?”她笑意盈然,宛若一支绽放的文心兰,“原是想着去宓姐姐宫中瞻样姐姐的绝代风姿,不想竟在此巧遇,是嫔妾冒昧了。”听她这般说,我微微笑道,“即是如此,也是文妹妹与我有缘,不如到我宫中一坐?”她闻言,徐徐拜下,“如此,嫔妾叨扰了。”
与她相携回宫,小宫女奉了香茗上来,文氏目光一扫,笑道,“皇上待姐姐着实好,连这下人皆是御前侍候的。”我稍抬了眼,“妹妹若看着好便挑几个回去,我这里也要不得这么多人侍候。”文氏“哧”的一笑,以袖掩唇间有股说不出的风情,“皇上亲自指给姐姐的,嫔妾怎能夺去。”见她神情举止间甚是守礼,不由心下略略赞叹。
微一扬头,“去讲我枕边的玉如意拿来。”素胭应声,忙去寝殿将那柄如意取来。这如意通体莹白,乃是由极好的羊脂白玉制成,玉身刻有芙蓉云意纹,有“安神”之意。我将如意端至文氏身前,依依而言,“这柄如意是皇上赏赐的,用来安神再好不过,如今转赠于妹妹,还望妹妹莫要嫌弃才好。”她忙屈膝拜下,“宓姐姐抬爱,这如意太过贵重,请姐姐收回吧。”我闻言浅笑,“瞧妹妹说的,你我既是有缘,哪里还在意这一柄玉如意呢。”终抵不过我再三坚持,她只得再次谢恩,小心接过。
目送她离去,我悠悠对一旁恭谨而立的愠亦道,“你看此人如何?”愠亦略一思索,方道,“文氏虽颇得圣眷却自知及不上小姐。”赞叹一笑,对于愠亦的聪慧暗自点头。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中却有深意,愠亦暗指的,是文氏此番来寻我的原由,她是想要投靠于我。
“只是来者虽表善意,安知是否还存了别的心思。”见我不语,愠亦复又加上一句。
镂空嵌宝的护甲轻击着梨木桌子,我沉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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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慎自从知我不喜焚香后,便日日遣了人送来些香气轻淡的盆花置于堂内,一则比香料气味淡雅,二则可作赏玩。因此甚得我喜爱,叫人终日摆于寝殿之中。
指尖抚过琴上雕刻的“鸳鸯戏水”花样,素手轻扬,琴音便袅袅而起:
桃花休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浓。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曲罢,指尖轻挑琴弦,“嗡”的一声,环绕于堂中。却听得有人拂掌而笑,“好一曲《采桑子》,我来的可是及时了。”这样熟悉的声音,似乎让我烦乱的心绪稍稍安稳。
“怎么,有心事?”耳畔边有一暖一凉的呼吸。推琴避开,我并不答话。他声音低沉下来,“是哪个给你脸子看了?”我闻言转过了身,清淡的声音自唇间溢出,有些许飘摇,“淳生,我实实不愿这般钩心斗角的活着。”他的目光定定,良久,自我轻垂的眸上移开,神色忽然有些疲倦,“那便不理睬。”我猛然抬首,心底似有什么想要跃出,“如何不理睬?若是不理睬,焉知哪一日会不会尸骨无存!”
我想要避,却在转身退后时发现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
心底的苦涩似藤蔓蜿蜒,这样满心的苦便直现于唇角眉梢。我只愿平静的生活,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却是如此艰难奢侈。
“如此,你要如何?”他的声音已低沉的听不出语气。我怔在原地,微微动了动唇,不禁心生犹豫。手指为蜷,终是抬了头,望向他漆黑如墨的双眸,目光轻盈,却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决,“我要出宫。”他闻言,静静的看着我,薄唇抿作一条线,瞳孔一阵收缩。此时原本面无表情的他却忽然轻轻一笑,“出宫?那便假死出宫吧。”心底有一瞬间的雀跃,点点欢欣现于嘴角。我微扬起眉,“当真?”他微笑点头,只是眸中却无半点笑意,“君无戏言。只是,我有一个条件。”只想到要回府与爹娘团聚,我便极为欣喜,亦不曾发觉,面前的男子有着往日从未出现过冷洌,“什么条件?”“出宫后,不得在认得你的人面前出现。”他笑容缓缓敛去,寒意散发出来。
心底的欢愉便在他这句话中被一丝一丝的抽去,手足逐渐泛凉,心有抽搐痛感,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似乎,这样的疼痛并不仅仅,是因为出了宫便无法再见爹娘。
垂眸,露出轻轻浅浅的笑,“淳生,你心中早就有此打算是么?”不待他开口,我又是一笑,“很好,帝王权术当真学了个十足。”说罢,忽觉身心倦怠,慢慢转身,向寝殿走去。
他眸中那样显然的痛楚我并非不曾看见,只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心口发闷的疼痛,已然让我乱了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