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韩非收集素材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们甚至已经走出新郑,开始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好像只要有故事的地方,就有我们俩。
因为喜欢上这件差事,也喜欢和韩非结伴,竟然忘了时间,直到岁末大雪封路,又没能成行。心想开春就要走了,去寻找鬼谷子都不知道要几年时光。
没想到开春就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病倒了不少人,连扶桑和韩非也被感染,王城上下惶恐不安,唯恐这是一场可怕的瘟疫。
我用麻布做了口罩,让府里上上下下全部都戴上,尽量少接触病人,少外出,以免感染,又规定暂时全部吃素菜,不许宰杀任何动物,每天都要保持房间的清洁和通风,每日都要清洗身体和衣物,衣物全部都要开水烫过并且放在太阳下暴晒。对于病人,我让韩非把他们全部隔离开来吃药治疗,除了服用以上开的药之外,要吃清淡和流食,饮滚烫的生姜红糖水等。
我头头是道,韩非也被我说得无可反驳,几日下来,颇有成效,于是大家便乐意照做起来。在我的日夜照顾下,韩非和扶桑也都渐渐好了起来。
这场源头不明的流感很快夺取了上百条人命,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快速攀升,每日都可听到街头的哀乐和哭声,甚至连王宫也开始死人。一时有尸横遍野,惨绝人寰之感。但在我的坚持下,韩非府里的流感病人都慢慢好了起来,并且很少出现新的感染病人。一开始韩非对我的坚持还将信将疑,现在有了效果,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连韩非的妻子也开始不再排斥我,将我看成这个家的一份子。
外头以为韩非有什么特别的药物,不然为什么唯独这里平安无事。所以消息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大的人跑到门口来讨要神药。
我又不是医生,没能研制疫苗,只好煮了一大锅的姜水,再在四处撒上石灰,让前来求药的人先喝上姜水,再先用扑上石灰粉消毒。遇上识字的,便把我已经抄好的方法给他,遇上不识字的,只好一个一个慢慢解释给他们听。
我也知道没多大用处,但在这种紧急时刻,也不乏是一个办法了。再说,也算是安慰人们的一剂强心剂,权当心理安慰。
前来求药的人源源不断,我几乎都应付不过来,每日下来,累得站都站不稳,喉咙发干肿痛,腰酸背痛,连躺在床上都感觉痛,那种滋味,真是终生难忘。但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来敲门,又得马上起来,无论是那些得病的人,还是那些为亲人而来的人,我都没办法放下,即使我知道我的帮助微不足道,或许根本不起作用,但当他们接过我的单子,那如释重负、感激涕零的面孔,让我的心情越发的沉重。
一日,我正在给长长的队伍解释日常生活中该怎么做的时候,人群中一个老头儿突然指着我,大声喊起来:“神女!她是神女,她就是那个宋子神女,我见过我见过!当时我在齐国,我看到了仙境,她就在仙境里面!”
我惊愕得不知所措,才发现原来我一忙起来,连束成冠的头发散落下来,长长地披在脑后都没有发觉,这才让他认出我的女孩身份。
我忙绑起头发,跟人群解释说我不是神女。没想到老头儿这么一嚷嚷,人群中又有一个人认出了我,他附和说:“是神女,是她!没错,就是她,她在赵国曾经让一个溺水而死的后生复活!我亲眼所见!”
突然又冒出一个见过我的人,我的脑袋里还在紧张地组织说辞,人群就已经爆发了,呼声如潮水般扑面而来,随着两个见过我的人的欢呼和拜跪,纷纷面向我跪下并欢呼起来。
我被这场面吓得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只见侍女和侍从也都被惊愕得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或眼巴巴地盯着我,或狐疑地看着我,扶桑则失望地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望着我。
后来我也干脆不再解释了,因为来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对我说的预防和治疗方法深信不疑,坚决一步不差地执行。这反而是件好事,这样一来,预防工作得到很好的实施,而他们的心里更加踏实,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来说,都大大有益。
但死人的局面还是继续。我知道,不熬过这个寒冷又潮湿的冬天和春天,就很难结束这场瘟疫。
结果却比我预期的情况要好很多,流感渐渐被控制,死亡人数逐渐减少。到了秋天已经基本趋于缓和。我也不再出去,终于得以休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和喉咙。
我恢复女儿身,韩非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另外给我安排了房间。我想找个时间跟他解释清楚的,但他总是埋头写作,我在书房里转悠几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有时候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嗯嗯哦哦的没说一句完整的,竟比韩非还结巴起来。
扶桑绞着衣角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朝她吐了吐舌头,扶桑噗嗤一笑。我走过去朝她伸出手,她红着脸伸出手跟我友好地握了一下,我顺势用力将她拖到怀里抱了起来,逗得她大声尖叫,我哈哈大笑,扶桑站定,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逗她,捏着她的下巴说:“虽然我不是男孩,不过你还是一样可以喜欢我的!”
扶桑笑着拍开我的手,说:“我哪有。”
“不过你可不要讨厌我,我是很喜欢你的,而且我是真心地想跟你做朋友!”
扶桑睁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用力地点点头:“不过你不许再笑话我!”
“嘻嘻,”我又忍不住笑开去,“我真的像男孩子吗?很英俊是不是?”我很高兴,在这里我又多了一个可爱的朋友,我其他那几个可爱的朋友呢?枣儿,昭哥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政,是否顺心……
但这件事的影响还没完,随着瘟疫的慢慢消失,王室贵族们终于可以结束他们的蜗居生活,迫不及待地钻出王室宫殿。但他们可能早就听说了——那个几年前出现的神女,就在韩非家里。
一开始我以为又是病人来找我,忙起床跑出去应付,才发现原来是一些猎奇的无聊的人,特意到看看我是不是三头六臂。
韩非却早就替我想好了,叫了侍从,凡是来人都先问清楚,不是病人一概不见。所有人都乐得如此,最忙碌的时间过去了,现在该是让大家休息的时间了。
但紧接着的秋收可没那么好过,由于瘟疫的肆虐和今年天气的反常,地里的收成很不乐观,韩非的封底送来的谷物还不及去年的一半,愁得韩非的妻子嚷嚷着没法过活了。
一日,韩非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圆竹筒,盖子口用蜡封住,没有拆封,还清楚地看见盖着信陵君的印章。
我拔开盖子,取出一张羊皮纸,是信陵君的笔迹: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自六儿别后,已是三秋,若见信,速回家。”
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他不说什么,偏偏要用这么一首晦涩的诗歌,可又偏偏是这样一首晦涩的诗歌,引得我泪水涟涟。
短短的一封信,我却发现我怎么也没能读懂。回头时,韩非已经不知去向,我看着那首我读不懂的诗歌,趴在案头上泪如雨下。
几日来我一直郁郁寡欢,韩非好像察觉了我的变化,又带着我到处去听故事,最远的时候,我们竟去到了韩国和秦国的接壤处。但我最喜欢的,确实在寻找故事的途中,那时候我们毫无目的,在人烟稀疏的小道或是山间,骑着有气无力的小马,天黑到了那里,那里便是家。
我想念信陵君,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那首诗,就像我读书的时候,背得滚瓜烂熟,却不得其意。
我也不能回去。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家,信陵君也不是我的归宿,回去,我没办法面对他炽热的感情,我没有信陵君所企求的情感回报,我更没能安慰他失落的心,不能弥补他官场失意的空虚。我不能欺骗他,更不能欺骗我自己。
这里什么也没有,但我却喜欢这里。这里没有美丽的房子,没有舒服的大床,没有豪华的马车,没有华丽的衣服,也没有丰盛的佳肴,但我喜欢住在这里,我喜欢每日静静看着韩非写作,我也喜欢跟着他外出漫无目的地游历,喜欢他结结巴巴地说话,喜欢他从来不问更不强求我任何事,喜欢他像一个没有限度宠爱我的大哥哥……
后来信陵君派了人到韩国来接我,我正在外面和韩非到处游历,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本想给信陵君回一封信,但在书房坐了几日,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