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公子争风
我正思忖着，来人已上楼来了。
“源大哥，多日不见，贵体可好！”那人笑意盈盈地向我行了个礼。那胖嘟嘟的脸蛋，笑起来肉挤成一团，浑然一个数层褶子的大包子。我实在料想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声音的主人，竟是眼前的小胖墩，可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不假。
“还算康健！”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得微微作揖回礼。心想，此人应不会对头吧？若是对头，那我只能等着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便好！”胖子嘻嘻笑道，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这贼嘻嘻的笑容，不由让我心中一阵发毛。
青年见胖子拾梯而上，脸上似乎颇为尴尬。收了手中的利剑，不情愿地朝胖子作了作揖，道：“姐夫！”
声音落地，我心中陡然一惊，这还了得——真他妈的是“漏屋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啊！
岂知，本来还笑嘻嘻的胖子，却陡然变色，暴跳了起来，仿佛猛地被毒虫叮了一口。大发雷霆道：“放屁，谁他娘的是你姐夫了，老子不是还没把你姐娶进门么？”
青年被他一顿训斥，脸面立刻涨得通红，大声质问道：“公子逸，这么说，你是准备悔婚喽？”
胖子白了白眼，道：“那又如何？”
青年道：“你想悔婚，怕也没那么容易。这是大王定下的婚事，嘿嘿……，难道你想抗令不尊么？”
胖子闻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裴俊，老子有说过要悔婚么？老子只是暂时不想结婚而已。等老子玩够了，七老八十了，自然会把你姐接过门。至于这区区数十年时间嘛，也只好麻烦她待字闺中了。大王只为我定下婚事，何日结婚，他老人家怕也管不了吧！”
他这一顿抢白，我在身边听着，不禁暗自摇头，什么“区区数十年”云云，当真混蛋至极，让妙龄少女独守闺房数十年，这与守活寡何异？但我眼下自身难保，也不好去多说什么。
那被胖子呼作“裴俊”的青年，脸面由红转青，我想换做是我，恐怕也要立即翻脸。他怒道：“公子逸，你好，你好！来人，把他一并拿下！”说着，又猛然亮出手中之剑。
我心中一紧。然而，胖子却失声大笑了起来，那前俯后仰，放浪形骸的样子，当真古怪之至，让人实在忍俊不禁，连飞烟那小丫头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心中不由一阵苦笑，心想，“都这时候了，这俩祖宗还有心思笑，难道还嫌把对方气得不够么？难道还嫌为死得不够惨么？”
青年果然脸色一变，怒道:“公子逸，你笑什么，这有何可笑之处？”可那胖子正笑得前俯后仰，哪里会去答他。于是，他只得向自己的随从呼喝起来，“都楞着干什么，还不把他们拿下！”
剑士犹豫地看了看我们，也许思忖着是否应该对两个王室子弟动手，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向我们逼近。我急忙把飞烟拉到身后，心中盘算着如何逃跑，至不济，也要助她逃回相府以搬来援兵。
然而这时，却见胖子陡然停住笑声，挺直身体，喝道：“裴骏，你好大胆！连源兄与我，你都敢动。今日，我魏逸倒要看看是谁擒谁？”
这一喝倒是颇具威势，与他那副二世祖的模样迥然而异。我心中一动，莫非这叫魏逸的胖子，有奇兵不成？
正思忖着，胖子已然抓起桌上的一件陶具，猛地砸在地上。
只闻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楼下顿时涌上来二十余剑士，把大厅挤得满满当当。也不知他何时埋伏下这么多人，我们倒不曾发现。
强弱之势，骤然相易。
那叫裴俊青年脸上顿时铁青一片，而那胖子魏逸则得意地嘿嘿直笑。我不想掺和这些，本要带飞烟离去，但又想如果就这么离去，显然说不过去，只得杵在原地，静观其变。
裴俊脸色变了几变，喘着粗气，大声向胖子喊道：“公子逸！你倚多为胜，算何本事！你若有种，便与我放单！”
魏逸啧啧笑道：“啧啧，这巍巍大梁城内，谁人不知你俊少你是‘剑圣’裴旻的高足，剑术了得？我魏逸手无缚鸡之力，岂敢与你相斗……源大哥，你说是也不是？”说着转头向我一阵挤眉弄眼，我不知他有何深意，只得盲目的点了点头。说实话，如果抛开立场，我确实很佩服裴俊在剑术上的造诣，至少那反败为胜的一剑，是我万万做不到的。
裴俊听他夸赞，不禁面有得色，道：“既不敢与我相斗，那便与我让开，本少今日还有要事要办！”说着就要带人下楼。我心中好笑，心想，这原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啊。
这时，只闻魏逸道：“慢着！慢着！俊少，我何曾说过要你放你走？”
裴俊脸上一变，道：“公子逸，莫非你当我是聋子么？你方才明明说了不敢于我相斗，难道现在要反悔不成！”
魏逸道：“我自然这么说过，但这与放不放你走，并非一件事情。俊少，你说是也不是？”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是笑声里透着股不怀好意。
裴俊怒道：“那你要怎样？”
“我要为你割鼻脸黥！”魏逸笑道：“来人，把裴俊以及随从全都拿下！”
裴俊顿时暴跳了起来：“公子逸，你敢！”我心中也是一惊，心想这胖子魏逸，外表虽是一团和气，却料不到如此心狠手辣。
裴俊越是暴跳如雷，魏逸越是高兴。只闻他长叹一声，露出颇为苦恼的样子，道：“这倒也是，若割了鼻子、黥了脸，你这张俊脸算是毁了，可惜啊可惜……源大哥，我看还是不要割鼻脸黥吧，你看切手膑足如何？”
我心中又是一惊，割鼻脸黥固然冷酷，但切手膑足则更是残忍。我心中不忍，正要出口求他放由裴俊离去，然而魏逸却对着我使劲眨眼。那脸上尽是恶作剧的快感，那里有半点杀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胖子魏逸不过是要恫吓裴俊，并非真要害他。
我干咳了两下，假装生气道：“贤弟啊，这切手膑足也太残忍了点。依我看，还是剖肚挖心吧！听闻昔日殷人比干有七窍玲珑心，你猜，似俊少的这等风流人物的心脏会有几窍？”
魏逸道：“这，这，这我如何能猜到啊？源大哥，我看啊，也就有剖开才能知道哩！”
我们这一搭一唱，甚是默契。然而，立在身后的飞烟早已听得毛骨悚然。我只感觉手中冰冰凉凉、湿漉漉一片，却是飞烟惊出一身冷汗，恐怕她是我们说的话当真了吧。
我轻轻捏捏飞烟的小手，示意她不须惊慌。然后向魏逸，笑道：“简兄，不如我们叫上两罐清溪流泉慢饮，然后坐等结果，如何？”
声音刚刚落地，魏逸就拍手叫好，道：“妙极，妙极！剖肚挖心，此等美事，拿来下酒，正好不过了。”说着，又向裴俊作揖一拜，道，“俊少，那今日就有劳你了！”
裴俊顿时吓得脸色苍白，骂道：“公子逸，你放屁！你……你若敢动我，看我大哥晋无衣不把你挫骨扬灰！”口上虽说得狠，然双腿却不禁颤抖着，打摆了起来。
我和胖子对视一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魏逸张口喝道：“裴俊，你还不快滚！莫非你你真想尝一尝剖肚挖心的滋味不成？”
至此，裴俊方才恍然大悟，暴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公子逸，你好！今日之辱，来日定当奉还！”
魏逸嘿嘿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刚入山，学了几手不入流的剑术，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到处找人比剑。今日若不是我大哥手下留情，你早已血溅五步之内！嘿嘿……回去告诉晋无衣，他若想领教我大哥剑术，就亲自来，别总找些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来烦人。”
声音落地，我脸色不由一红。让裴俊血溅五步云云，这从何说起？事实上，我自己不人头落地，就应该心呼侥幸了。不过，听胖子口气，似乎我前身的剑术，应当不错，至少在青年一辈中，稍有抗手。
裴俊本要反唇相讥，但又恐于我们人多势众，只得冷哼一声，带着随从讪讪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在楼梯处消失，魏逸鄙视地在地上吐口浓痰，想来他们二人应该积怨颇深吧。
我笑了笑，正要胖子告谢，寻机告辞，但是魏逸却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缩手，但他力道颇大，一时倒也没有拉开。只见他眼圈一红道：“大哥，幸亏你身体无恙。倘若你有任何差池，我纵然万死都难辞其咎了。”
我脸上一红，使劲扯回了自己的手，被成年男子紧紧抓住手掌，终究是让我觉得不适。只是心中依旧一阵莫名其妙，我死不死关他何事？但见他真情流露的样子，倒也不似作伪。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至于开导之类的言语，我实在无从说起了。因为我本就是个“冒牌货”，这些前尘往事，我哪里知晓许多。
魏逸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叹道：“大哥，你这番没事便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二哥、三哥非要把晋无衣碎尸万段不可！让他们知晓我大梁四公子的厉害”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顿时无言以对，什么大哥、二哥、三哥，大梁四公子云云，当真混乱至极，莫非自己竟与眼前的胖子，是结义兄弟不成？我心中害怕他真为我做出乱事，只得劝道：“这与那个……晋无衣恐怕没有关系吧。”
魏逸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狠狠道：“如何没有关系？那夜你在‘醉生梦死’让他丢了大大脸面，归来的路上便遇着了伏击。除非是他们二人，还能有谁？”
我见他一口咬定晋无衣，心中一阵无奈，事实上他是何身份，我都尚且不知呢。
我硬着头皮，解释道：“事情也不能做如此简单推断，或许另有他人也说不准。”这话放在以前，我断然不会去说，但是历经一番生死之后，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许我的性格还是软弱的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沾惹是非。
魏逸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我自然知道他心有不甘，笑了笑道：“这事容后再说吧，是非曲直总要水落石出的,也不必急于一时。”
魏逸古怪地笑了笑，道：“既然大哥这般说法，那今日便不提这事了。”又抬头看了看窗外，道：“此间日头善早，不如去‘醉生梦死”坐坐，如何？前些日子，紫萱小姐还托我打听你的消息……嘿嘿，只是我担心伯父责骂，是以一直不敢登门去探望你。不过，现在大哥身体无恙，总算能给她答复了。”
我自然不知道“醉生梦死”是何居所，紫萱小姐是何人物？但听胖子口气，料想不外是烟花场所与青楼名妓。顿时头大如斗，我前世虽号“西门”，事实上却名不副实，但料不到今世托身之人，却是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所谓“一饮一啄，自由前定”，由此可见。
“今日便算了吧，我有些倦了。”我支支吾吾道：“改日吧，改日我再登门拜会紫萱小姐，如何？”
魏简见我窘态，古怪地笑了笑，“那也好。你若害怕柔儿知道，我替你瞒着就是。”
柔儿是谁，我当然不知，但想来又是与我颇有纠葛的女子吧。只得干咳了两声，道：“那也不用了。”
岂知魏简闻声，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我脸上一红，也只是尴尬地陪笑。
此时，避难的酒肆主人的已然归来。他能在大梁城内，开着偌大的酒肆，自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见了我们，却也绝口不提的刚才的事情，只是留我们喝酒。但我已没有了兴致，胖子似也有其他事情，于是匆匆散去。
回到相府，幸亏魏齐还未归来，否则见我如此狼狈，免不得又是一顿责问。
飞烟为我备好热水，我把身体浸入热水之中。忽觉胸口竟隐隐发痛，低头一看，本来已经结疤的伤口，经此一顿折腾就渗出血水来。
这伤口，自胸大肌一直蔓延到小腹，足有二十厘米。我当初还以为是自己在昏迷时，被“断水”不慎划伤，现在看来应该起源自胖子所说的伏击。我一阵头疼，我本以为，身为权相之后，自己至不济也能安稳享乐数年，却不料前有裴俊找麻烦，后有胖子道出危局，这看似安静的魏都大梁，于我而言竟也如此水深。
匆匆梳洗完毕，我光着上身，让飞烟为我敷药。那柔若无骨的滑腻小手，自我胸膛滑过，让我舒服地几乎叫了出来。我急忙稳了稳心神，不停地告诫自己，她只是个小女孩。
“飞烟。”我道。
“嗯~”飞烟轻轻嗯了一声，双烟竟有些迷离，也许我阳刚的男子气息，终究让她情难自禁吧。十六岁虽小，却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我心中苦笑，张了张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有特别多的仇人？”
飞烟楞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明白她心中顾虑，笑了笑道：“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我不会怪你。”
飞烟沉默了一会，轻轻道：“其实，公子你是我大魏王室诸公子中的翘楚人物，就算有人因妒生恨，看不过眼，也是正常不过了。”
我心中苦笑，知道她言不由衷，但让侍女当面数落主人的不是，终究也是件为难人的事情。我叹了口气，道：“飞烟，你说我以前是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飞烟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罐，顿时失手滑了下来。幸亏我手快，一把接住，否则罐中的药粉怕是要洒我一身。
“奴婢该死！”飞烟急忙俯身在地，惊恐道。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之间惊恐若此，只得一把将她扶起，温和道：“你不用如此惊恐。其实……就算你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勉强你。”
虽然我已发话，但飞烟依旧跪坐在我面前，不敢抬头看我。我叹了口气，把药罐递给她，道：“好吧，你继续为我上药吧。”说着，便故意转头向窗外眺望而去，以免她心里多想。
飞烟轻轻为我涂抹着药粉，尽管手法如旧，但我还是可以清晰感觉到她的双手正在颤抖。这让我心中非常的难受，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让人惧怕的威严，这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的孤独。
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又是叹了口气，道：“飞烟，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并不算个好人。”其实，我并不奢望她能够答复，但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倾述的对象，若非如此，我只怕自己很快就要被憋疯了。
我本以为飞烟不会作答，岂知，她沉默了一会，忽地小声道：“不是！其实，对于奴婢而言，公子就是个好人。”说着，眼角竟滑出一串泪水。
我为她轻轻拂去泪水，摇头失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那也算不得什么，其实……”说着自己心中竟也一阵难受，不知为何，我竟突然想起了杨沛沛的泪水来。
飞烟见我神色转黯，沉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试探性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只是，许多以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嗯！”飞烟轻轻嗯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事实上，说出这样一句话，还是让我有点愧疚。也许我还是自私的吧，这时候，竟利用她，为自己埋下了开脱的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