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大梁四少
也许是因为身心俱疲的原因,这一夜,我竟睡得死沉。等道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我清楚记得,自己梦中又与薇薇和沛沛相遇,但醒来时,纵然我费劲了脑筋,却想不起来,梦中发生的故事是什么。这让我有点惆怅若失——在这个寂寥时代,我不希望自己连拥有梦的权利都没有。
飞烟出乎意料地没有跪在我的床头,想必经历昨夜的事情,恼我了,不在理我了吧。我心中苦笑,呻吟了一声,为自己披身衣物,就往外走。
但当我走出卧室的时候,飞烟却早已为备好了漱口水和洗脸水,静静地等候一旁。见她这副模样,我倒也不好意思去提昨夜的事情,只是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她也微微报以轻笑,可是,却没有了往日的娇俏。
在漱完口和洗完脸之后,飞烟又提来食盒,服侍我用餐。我胡乱吃了几口,饭菜虽然精细,但我着实没有胃口,因为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话在腹中憋了好久,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嗯,飞烟,昨夜的事情……呃……对不起了!”说完这几句,连我自己的脸都涨得通红,更不敢去看飞烟。
我本以为飞烟必定一笑置之,但这时,耳边只传来噗通一声轻响。
我茫然抬起头,只见她匍匐在地,道:“公子折杀奴婢,奴婢不敢。请公子以后勿要再和奴婢说这样的话了。”
虽说她声音很轻,但在我耳中却如同雷鸣。我的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如同遭遇重重一击,顿时说不出话来。看来我昨夜的举动,终究是伤害了她。我砸了砸嘴巴,说要说点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她撤走了木案的盘盘罐罐。
飞烟默不吭声地埋首收拾起来,然后拎着木盒向外走去。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边,心中不由一阵颓然。抬起头,静静看着屋顶,脑中一片混乱,也许,自此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来倾诉吧。也许,我还是害怕孤独的吧。
飞烟送完食盒,又返回厅中,见我呆坐不动望着屋顶,她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我心中气闷,坐了一会,便爬起来,说要去庭院走走,叫她不必跟随。飞烟本能地挪了挪身体,听到我的声音,却又跪了下来。我背对着,却不去看她表情,只是急冲冲往外走。
深深庭院之中,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清溪泻玉……,但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趣。我拾起了几枚拇指般大小的石子,漫步目的地将它们一颗一颗,投入了湖里。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直扩散到了湖畔,才停了下来。但我的心,何时才能掀起波澜,又何时才能停止下来?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闻左近似乎有人叫我。
我抬头四下张望,却见高高的院墙外,探出了一个硕大的圆圆头颅,是胖子魏逸,也不知他笨拙的身体是如何爬得这么高,只是那费劲十足的滑稽的样子,让我不由想笑。
我步至墙下,笑道:“贤弟,你这是在干嘛?”
魏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已经约了二哥和三哥至‘醉生梦死’相聚,就等你一人了。”
我笑道:“你要邀我,直接进门即可,胡须爬墙?我若不认识你,只怕要把你当贼了。”
魏逸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笑道:“不是小弟不想,我只怕伯父知道,所以才出此下策。”一提起魏齐,他身子便一阵哆嗦,脸上浑然没有昨天嚣张的气焰。我下意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不知道魏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凌厉的眼神,确实让我也有点害怕。
魏逸见我沉默不语,不由催促道:“大哥,走吧!我们兄弟四人,很久都没积在一起……再说了,紫萱小姐都答应献曲,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啊。”
我本就有些想出去松动筋骨的意思,但听闻紫萱小姐云云,不禁又泄了气。因为,听闻胖子昨日的口气,似乎这我与这紫萱小姐颇有瓜葛,一个飞烟已让我穷与应付,再加上紫萱,那还了得。犹豫了一下,忙推脱道:“我便罢了,还是你们三人去吧。”
胖子急道:“那可不成!谁都可以不去,就是你不能!”
我楞了一下,脸上有点狐疑,我不知道胖子为何如此坚持。
魏逸见我脸上充满疑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大哥,其实……其实我是借你的名字向紫萱小姐相约,你若不去,恐怕她马上就要将我们扫地出门了。”
我心中一阵苦笑,到底是害怕什么来什么。只是这紫萱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王族出身的胖子,畏惧如斯,这倒让我有点好奇。
胖子继续央求道:“大哥,您就当帮小弟一把吧!”
我终归心软,禁不住他一再央求,勉强答应了下来,或者我自己内心,本就有想见紫萱的愿望。
我道:“那你在墙外等我。我出去找你。”说着便要转身,寻路出门。
胖子笑道:“不必了。”说着从墙头放下了一段墙梯来。
我心中好笑,敢情这小子是有备而来。摇了摇头,便拽着绳索攀爬上了墙头。刚到了墙头,登时明白胖子为什么能爬的这么高?却是,墙底下的侍卫叠起罗汉,而胖子正叉开双腿,稳稳地踩在他们肩膀上。胖子的身体颇重,即便侍卫身强力壮,长时间托着他,也颇感吃力。
我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而胖子也急忙让侍卫放他下来。胖子神情雀跃地拉着我向前方小巷中走去,“大哥,这边走。”
巷口的转弯之处,停着一辆宽大的篷车,胖子为我亲自揭开车帘,笑盈盈伸手做了请的动作,我也不与他客气,低头便钻了进了。胖子跟着也坐了进来,只见他脚下一跺,厚厚的车帘我便缓慢垂了下来,想必车板处装有机簧。
车轮开始滚动了起来,我抬眼开始打量起这暗幽幽的车厢。这车厢宽敞十足,并排有两个宽大的座位,脚下还有隆起的脚凳,坐着特别舒适。而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车厢的后边居然还有一个小巧的卧榻,可供一个人卧睡。我想倘若把厢子前头的四匹骏马换成一个发动机,那么,这辆篷车毫无疑问就是一辆现代版的豪放房车,并且是加长型。
似乎看见了我眼中的惊异,胖子笑着解释道:“大哥,你没见过吧。这叫逍遥车,我刚从临淄商人手中购来,全大梁独一辆。你看,后边的那张卧榻还可伸缩,想坐的时候可以把它拆成两个座位,想卧的时候可以把它合成一张卧榻。”
说着,挪了挪身体,便为我示范了起来。我见他拆拆合合,变化万般,确实微妙十足,不由对发明此物的能工巧匠心生佩服。虽说战国以“战争”而闻名历史,但思想文化乃至科学技术,也是极其繁荣,勿怪后世冠之以“百家争鸣”。
诸般演示完毕,胖子忽地又掀起木板,道:“大哥,这看似一个卧榻,其实还另有他用,你看掀开这木板,这下面便是一个暗箱,可以用来储房就酒肉茶水,以便野游时的不时之须。”说着,变戏法般从暗箱中,拿出一罐酒水,两个陶杯,并数个冷盘。
我一把接过,把它们放在案上。
胖子为我倒上酒水,举杯道:“等会到了‘醉生梦死’那里,怕又要一场大醉。大哥,我们路上小酌数杯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举杯一干而净,虽然我酒量不过一般,但这时的酒水虽然甘甜,却过于寡淡而绵软无劲,多喝几杯,倒也没什么要紧。
推杯换盏间,随口胡聊。我委婉地问起紫萱是何身份,胖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娓娓道来。他口才不错,只是几句,我已知道大概——这紫萱原来宋国公主,名为戴萱,二十年前,齐灭宋国,宋康王的妃子挟尚在襁褓之中的她逃至大梁城,后来不知为何便沦落风尘,充为官妓,改名为紫萱。
听他娓娓道来,我心中不甚唏嘘。想当初,宋康王子偃,西败魏国,东败齐国,南败楚国,号称“五千乘之劲宋”,却不想,须臾灭国不说,连公主都被充为官妓。可见世事之难料,如同杜子美所言,“天上白衣似浮云,斯须改变如苍狗。”
正自思量间,马车骤然停来,帘外有人道:“公子,到了!”
我揭开车帘,只见马车停在一道街口,抬头望去,只见街口的高大排楼正中直刻四个大字,虽然我与魏国文字向无研究,但依稀识得便是——“醉生梦死”。
胖子推了我一把,让我下车。
石牌楼下四名带剑的小吏,见我们行来,立刻堆起了笑容,带着我们往里走,似乎与我们颇为熟稔。
一路之上,草木葱茏,奇花烂漫,清泉叮咚,并有彩蝶四舞……一时之间,我倒真想不明白这等恍若世外桃源的绿谷胜境,为何要取“醉生梦死”这样一个俗套的名字?
我们在一座阁楼前,停了下来。小吏躬身道:“二位公子,到了。”说着便退了下去。
魏逸早已心痒难耐,竟越过我,率先向里而去,一副猴急模样。我心中一阵好笑,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裳也跟了进去。
转过一扇屏风,侍女将引我上楼梯,刚走到一半,却已闻近了,魏逸与一男子的笑闹声。我想,那人大约便是“我”的“二弟”魏崇明与“三弟”魏山阳中的一人吧。
楼梯的尽头连着是一座宽敞十足的大厅,我刚探出半身,便闻,有人躬身施礼道:“见过大哥!”我楞了一下,连忙作揖还礼。礼毕之后,抬头一望,只见那人一袭白色儒袍,长得眉目清秀,文质彬彬的样子,我想大约是二弟魏崇明吧。
其实,那日在听完魏逸“大梁四公子”云云,我便暗地里向人旁敲侧击,了解其间一切。待知晓一切,不禁哑然失笑。
所谓“大梁四公子”,不过是几个情投意合的王族贵公子自封的——“老大”是我,“老二”魏崇明是长信君之子,“老三”魏山阳为南阳君之子,胖子魏逸敬陪末座,其父为平都君。而四人之中,又各具奇相,魏崇明师从名满千古的大儒者——荀况,以学问渊博而闻名大梁;魏山阳,慷慨豪迈,虽未立寸功,但活脱脱是虎将的胚子;至于魏逸,一介风流公子,一身奇淫技巧。
我忙招呼胖子和魏崇明入座,自己也在案前跪坐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甫入这等烟花场所,心理竟有些忐忑。抬头望去,厅中除了侍女,便只有我们三人。也不知魏山阳与紫萱小姐,到底身处何方?
正思量着,胖子已然向魏崇明发问,“三哥呢?”
魏崇明笑道:“过几日便是逢泽秋狩大典,他去练箭去了,说是非要与晋无衣一争高下不可,呵呵……你知道的,这地方他呆着也不自在。哦,对了,他还特地嘱我向大哥告声罪。”说着便转头又向我施礼,我急忙跟着回礼。
胖子抚掌大笑道:“不来正好!免得大煞风景!”
魏崇明见状,不由大摇其头:“三弟啊,这话你可不能当着他面说,免得他火起,骂你一顿也就罢了,倘若拉你比剑,你又该如何?”
声音落地,胖子的身体骤然哆嗦一下,想必当初必定吃了不少苦头。那滑稽的样子,直让我们为之莞尔。
魏崇明捧起酒爵,道:“来,大哥,三弟敬你!为你身体康复!”
胖子醒悟过来,也附和道:“对对,为了大哥的身体康复!”
我心中一阵感动,也许这样的场景总会让我想起逝去的大学岁月吧,也不知兄弟们现在如何?这样的一个季节,他们应该开学了吧……
我捧着酒爵,向他们隔空遥遥致意,任酒水在腔中肆虐,然而眼角却禁不住一阵湿润。在放下酒杯的时候,我用宽大的袖子遮住里面,轻轻楷去眼角的泪痕。
女侍跪坐在我们身后,殷勤地我们勺酒。虽然她们姿色也颇为不俗,但我料想紫萱必不在其中,因为如此人物,也不至让胖子神魂颠倒。转头向前望去,果然大厅的尽头放在张琴案上,案上摆着一场的物事,用轻纱遮住,依稀便是古筝模样,我心想:“原来这紫萱是个古筝高手,只是不知人长得如何?”
我们对饮了几杯,略略寒暄了几句,魏崇明便开始滔滔不绝,大谈时局。他是荀子的高足,自是满腹经纶,言谈之中,常有妙语连珠而出,连我也为之动容。
说至兴处,魏崇明忽地击案而起,道:“大哥,你说我大魏本是天下首霸,天下中心,但不过百年竟衰败如斯。北部强赵屡屡侵我边境,昔日弱秦更是数度围我大梁王都,今日割防陵、安阳予赵,明日献了中阳、南阳给秦,等割完所有领地,莫非还要王上割王都么?”
我不由愕然,没有想到这外表文静的书生,内心竟有如此磅礴的能量。也许,这就爱之深而责之切吧!
见我沉默不语,魏崇明不由叹道:“大哥,你说我大魏泱泱大国,何故如此?”
我知自己不答不行,只得硬着头皮,道:“贤弟倒不必这一城一池之失。纵横之世,强国可变弱国,弱国可变强国,此一时一势也。我大魏根基深厚,假以时日必可再展宏图。我想上位者,必有远见筹谋,只是我们未得而知罢了……”
我这话说模棱两可,魏崇明摇头叹道:“大哥啊,须知强国可变弱国,弱国可变亡国。倘若上位者仍是如此无所作为,我魏氏离亡国灭族之日,不远矣!”
他这话掷地有声,顿时把我给噎住了。事实上,他所言非虚,此时距离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日,屈指算来,也不过数十年。但我,能把这些告诉他们吗?告诉他们,大势所向,你们就不要困兽犹斗吗?
“呃……”我把话含在口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胖子魏逸在我们身旁早已听得不耐烦,见我脸面涨得通红,有心缓解气氛,嘻嘻笑道:“二哥,这话你问大哥做甚,你如有胆,应当当面质问王上才是。呵呵……说好了只谈风月,不论国事,倒不想你又开始你又忧国忧民了。”
魏崇明也意识自己失态,尴尬地朝我笑了笑,坐了下来。
我微微笑了笑,心中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我还是没有进入角色,不曾承认自己是个魏国公子,所以才能用冷眼旁观这个世界,若非如此,或许也要学魏崇明击案而起,痛叙心中的块垒。
胖子转头催问女侍,道:“紫萱小姐,可曾说何时出来?”那猴急的样子,当真让人觉得好笑。
女侍掩嘴轻笑,道:“小姐正沐浴更衣,稍后便来,还请公子稍待。”她的声音既绵又软,又满脸笑意,即便有人满腹怨气,恐怕也发作不出来。
胖子听闻,不由泄气道:“都稍待了这好久,再待下去,膝盖怕都要跪淤了。”侍女见他说的有趣,不由吃吃笑了性起来。
魏崇明笑骂道:“四弟,紫萱小姐既然应约献曲,自不会食言。你耐心等就是,急个甚?”
胖子白了白眼,嗤道:“你不急么?你若不急,也不会比我还早到。”
魏崇明的白皙脸蛋不由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听曲,自与你不同!”
我心中好笑,“一提到这紫萱小姐,刚才还慷慨激扬,指点江山的才子,怎就摇身变成一个爱羞爱臊的大姑娘呢?”
胖子抚掌,嘻嘻笑道:“正是正是。你们儒家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我与大哥就大不相同,不仅能听,还能看、说、动。二哥啊,我看,一会你只管闭眼听曲就成,其他的就由小弟代劳,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被荀老师打手板,哈哈……”
声音落地,我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胖子其人,真岂有此理!
魏崇明见他如此曲解儒学经典,不由红着脸,斥道:“当真胡说八道!”可是,话刚落地,自己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我们正自笑成一团,轻微的脚步声突然至屏风后响起。也不知是谁到来。
我收起笑声,转头望去,本来还耍泼使赖的胖子居然正襟危坐起来,而魏崇明则睁大眼睛盯着屏风,似乎生怕自己会错过世界上最景色。
来人,会是紫萱么?我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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