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总要选择一个活法。有些人执意,将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丝毫不压抑,无论世道接纳与否。运气好的,天性与世道不谋而合。运气不好的,秉性与人世背道而驰,或彪炳千古,像阮籍、嵇康一类特立独行;或恣意妄为,遗臭万年,不用多举例,但凡坏人,都是一味放纵本性,不考虑人格道德。做皇帝最好,道德的标准都是皇帝一手创制,皇帝的天性就是国法律令,达到了天性与世道的至臻组合。怪不得那么多人渴望做皇帝哪!
然而大多数人不得不为各种各样的形势所迫,压抑了天性。我们都有一种猴性,蔑视权威和律条,骨子里带着反叛,可是刑罚是冷冰冰的,不讲人情,我们不得不戴一副面具做“顺民”,这便是悲剧人生的根源。我们甘愿做一只中规中矩的笼中鸟,也不敢斗胆跑到天宫闹一闹——那么多猴子生得庸庸碌碌,死的窝窝囊囊。我们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屈从强势的外部世界,所以说好人都是可怜的。
萧宏不是可怜的,他傲慢无礼,刚愎自用,从来没想过改变自己。萧综不是可怜的,他骄纵蛮横,外强中干,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太子是可怜,太子为人柔弱细腻,善良谦让,置身于刀丛剑林的漩涡中,不得不埋没本性,为了躲过阴谋暗算,整日里刺探与筹划,和他们明争暗斗。萧宏和萧综生性好杀喜斗,这场斗争,对于他们来说具有天然的优势;对太子来说,这真是痛苦的考验。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天性不会写小说的,既然是小说,必然要有故事情节、人物等等乌七八糟的东西牵涉其中,可是为种种不得已的不得已,写起小说来。写作的过程必定是痛苦万分的,为什么不写一点散文呢或者诗歌,使自己快乐一点?散文或者诗歌能让作者快乐起来,却迎合不了大家的口味,无奈之下做起了小说。然而大家喜欢的神魔小说、白日梦小说,却是我极其厌恶的,怎么办呢?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写历史小说!写历史小说,既不写叱咤风云的霸王将帅,也不写处处留情的幸运才子,再折中一下,写了一个有点窝囊,有点忧郁的太子,有点人情味——仅仅是太子而已,距离权力巅峰仅仅一步之遥,却永世没有触碰到御座的太子。
尽管一再折中,努力寻找天性与世道距离最近的段落,我仍旧不快乐。从我的状态上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我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好人;第二,笔下的确是呕心沥血之作。但愿穿越古今,寻找一个能够达成心灵契合的人:他和我一样,年轻、软弱、彷徨无助;我和他一样,逃避现实,自我麻醉;他身居高位,我屈居人下,却一样度日如年;他渴望做一介书生而不得,我妄图加官进爵亦屡战屡败;他身边美女如云却没有红颜知己,我身边连个像样的红颜都没有,更别说知己了;他被下属算计,苦不堪言,我被上司虐待,敢怒不敢言;他编一本书,不经意间名垂千古,我写了几十万字的牢骚,巴不得一夜成名;他喜爱和文人论道,不知疲倦,我厌恶文人的酸腐,避之不及;他信佛,对真善美充满信心,我信鬼,对假恶丑失去新鲜感;他不轻易说一句话,惜字如金,我唠唠叨叨不嫌累,废话连篇;在文学上,他是前辈我是后生,在情商上,我们是同龄人……既然我们有那么多有趣的可比性,写下去就不该那么苦痛了,情绪激动之下开了小差,神游之后,还是要回到故事上去。
太子又想起来血燕窝,曹德旺说的话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一个小小的燕窝,承载的不仅仅是金丝燕的心血,还有采窝人的血泪,心里升起一种冲动:去见见着采窝人。想到了做人的艰难,太子的心情就迫切起来。虽然佛告诫人们不要真是悲惨的人生,可是太子执拗地加热小小的梦想。他把目光从池塘里挪出来,看到杨柳下,春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太子朝春杏招招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宝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说求见太子。”
太子收拢了思绪,随着春杏走了,寻思了一路,张宝不在家哭他的宝贝儿子,跑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不可能。那还有什么理由呢?
张宝红着眼睛,站在滴水檐下,见到太子疾步走过来,走近疾步跪下来。太子上前扶起他,嘴里说道:“张大人遭遇不幸,要节哀啊!”
张宝擦了擦眼睛说:“犬子死得其所,下官不悲伤!”
“你一定保重好自己啊!”
“多谢太子关心。”两人进了屋,太子刚坐下,张宝干脆不坐,上前说道:“犬子丧命事小,太子安危事大!下官认为事有蹊跷,特来禀报!”
“什么话,尽管说!”
“徐州虽不如皇宫大内般密不通风,可是太子驾临这几日确是被搜得一清二楚,怎么会有那么多手执长矛的杀手呢,还穿着军服?”
太子明白了张宝的来意,但是不能说自己知道了真相,只好假装好奇地探听他的“高见”,“你发现了什么?”
“在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可是在下用向上人头保证,豫章王与此事有莫大的干系!”
张宝的话刺痛了太子的伤口,太子就避开话题,“令郎忠义可昭日月,你想要什么封授,说来听听!”
“犬子能为太子殿下献身,也是我张家的荣幸,请殿下切勿说这话了!”
张宝的“仗义”让太子有一点感动,“感动”之余,该打听正事了,“你们真是一对忠义父子啊!好,不说这话了,你记得前两日送来的两个燕窝吗?”
“记得!那可不是一般的燕窝,那是燕窝中的极品……”
“我知道!”太子打断了他的话,“这等稀世珍宝,张大人从何处寻来的?”
“不瞒太子殿下,我们徐州便出产燕窝。可是血窝也不是常见的,托太子的洪福,半月前下官在徐州市集恰好遇见一少年郎,手捧着血窝在叫卖,下官也没见过血窝,特地请来老人辨认,果然是珍品血窝!下官就把它买下了,专待太子殿下!”
“张大人真是用心良苦。那少年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下官也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听旁边的人叫他王三。”
“王三……”
“太子找他有何事?”
“没事,难得遇到这能人,想见一见!”
“不用见,我见过,跟一般渔民一个样。他采摘血窝也是走了运,那么多人为了这宝贝丢了命,就他有能耐?还不是命大,要不然早就摔死了!”张宝说完,谄媚地笑了笑。
太子苦笑了一下,张三的命运何尝不是自己的命运呢?身处险境,如履薄冰,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太子有些怅惘地说:“是啊,能活下来,运气就不错了!”
张宝听到太子“附和”自己,心花怒放,“是啊,就是运气好,这家伙,搁平时够买一条大船了,十几亩地当财主了……”
“搁平时?难道这燕窝……”太子质疑道。
“呵呵”。张宝得意地笑笑,“这小子走了运,天上掉下一件大好事,捡条命就不错了,还图什么!下官呢,用了一点小计策,十几个钱,就买下来。不能便宜了那小子,福多了消受不起,折了寿就不好了。这等上品燕窝只有太子您这样大富大贵之人用得起的!”
张宝神采飞扬粉饰巧取豪夺的勾当,却瞒不了太子。太子心里又为采窝人感到悲伤,搭上性命换来的好东西被狗官生生夺去,怎能不怨恨呢?怨起来,难免追踪溯源,最终把罪过还是归结到皇上头上——是皇上任用了贪官污吏,皇上对官员们的劣迹不闻不问。在受苦受难的人们眼里,皇上是人间罪恶的庇护,一切过失的制造者,足以用尽全部仇恨,杀之而后快。难道那么多人不惜手足相残,就是为了争取一个被天下人诟骂,被天下人诅咒的身份吗?太子心里乱糟糟的,不想让张宝表演了,“张大人的心意我都知道,时候不早了,张大人请回府吧!”
张宝自认为笼络了太子,不假思索地说:“下官告退!”离开了行宫,脚步轻盈,四肢有力,不像来的时候死气沉沉。
张宝在路上回想起这一天,起起伏伏,一言难尽,虽然儿子死了,说不定以后官运亨通。萧综说的未尝没有一点道理,张宝还不老,还不到老年丧子徒伤感的阶段,人要往前看,才有前途。儿子死了,再多的悲伤也挽回不了,不如好好靠住太子这一棵大树,以后飞黄腾达,娶几房小老婆,再生几个儿子。张宝想到兴头上,甚至连未出世的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张刚、张启、张铭……个个是响当当的男子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