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没有去理会荀同庆那后半句的威胁,鹰一样的眼睛半眯着,有礼有节却不怒自威:“荀大人,晚辈以为,向圣上进忠言是臣子的本分,能不能让皇上听得进去忠言那要靠臣子的能耐,但如今正处危急存亡之秋,为臣之人不是只尽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而是要凭能耐。”
荀同庆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他心里明白,这个年轻人没有他开始想象的那么好对付,急躁只能让他继续判断失误:“那你的意思是,教导皇上的列为大臣们都是无能之人了?”
沈哲撇了撇嘴角道:“几位大人与在下并无交往,有没有能耐在下不知道,只不过,他们做的,对于当今圣上的确都是无用之事。”
荀同庆知道像沈哲这样的人仗着皇上和太后的宠爱心里头是不把他们这些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们放在眼里的,但原本以为这个沈哲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公子,没想到他会这么毫无顾忌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且说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情绪变化,也没有不安,甚至连轻蔑都没有,好像自己刚刚不是在居高临下,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而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给清流派更大的侮辱。
沈哲也意识到自己作的似乎是有点过火,没等荀同庆发怒就立刻接着说:“请恕晚辈斗胆请教荀大人,在荀大人和诸位前辈的眼里,到底觉得皇上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荀同庆想你这不是白问吗?心里面觉得这是个局,但又不能保持沉默,想来想去自己的答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让对方挑出来不是的地方:“皇上为天下万民之楷模,自然应当奉行仁、义、礼、智、信。”
沈哲摇了摇头:“这点晚辈不敢苟同,这些不过是一个好人的标准,而不是一个好皇帝的标准。”
“难道在沈大人的眼里,一个明君该是一个不仁不义的暴虐之徒吗?”
沈哲不以为然:“唐太宗弑兄逼父,不忠不义不孝他范尽了,但没有人能不说他是个好皇帝,秦始皇焚书坑儒,杀弟囚母,但没人能动摇他千古一帝的位子,而如果李世民当初不杀死他的兄长,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也不会有后来的贞观之治,如果秦皇不囚禁亲母也只能沦为一个被赵姬和嫪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而已;要说守礼,王莽守礼,谦友孝恭,奉行周礼,千方百计也要回到西周的黄金时代,要说仁慈,前朝的建文皇帝最仁慈,要说道义,宋襄公比谁都讲道义,但这些人的结果怎么样,荀大人博古通今,定然明白。晚辈以为,好人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而好皇帝通常都不会是一个君子。”
沈哲停顿了一下,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烈,反而换上了推心置腹的诚恳:“晚辈曾经京城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直到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踏入北京城,在圆明园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们被迫跟随先帝避走热河才真正能体会到北宋末年南渡临安的文人们写下的诗词究竟包含了多少凄凉无奈,这一点,晚辈相信也是荀大人和诸位前辈们的体会,所以,荀大人希望当今圣上可以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圣贤,这晚辈可以理解。但恕晚辈无礼,‘圣贤’于我大清而言,无害但也无异,总之是无用。”
荀同庆冷哼了一声:“那沈大人又认为如何是有用的呢?靠商贾敛财充实国库?还是对外夷卑躬屈膝,让我大清威严扫地?”
“恕晚辈直言,要说威名扫地的话,我大清的威名自道光年间就不复存在了,比起签订《江宁条约》的时候晚辈并不认为如今的大清在与外国的交涉上丧失了什么颜面,就算荀大人真的认为大清颜面无光的话,晚辈以为也比日后葬送了大清乃至于华夏的命数强。晚辈知道,晚辈的所作所为荀大人看不惯,不过没关系,反正晚辈对荀大人的很多看法也不敢苟同。但是,无论是荀大人维护道统也好,晚辈奉行洋务也好,有一点,晚辈自认为晚辈的心和荀大人是一样的,就是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大清国。”
见荀同庆没有说话,沈哲又继续说道:“相信荀大人也看得出来,我大清现在最大的难题在于财政匮乏,武备更新要钱,各地灾害要钱,给洋人的赔款也需要钱,这些钱从哪儿来,难道还要从土地上压榨吗?大清的国土就那么大,说实话真正有利于更重的也就江南那几个身份而已,再往西走到了陕甘一带基本上就寸草难生,百姓自己都食不果腹,用什么给朝廷交税银,朝廷再怎么威逼,他们能交出来的也就是他们的一条性命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是心甘情愿地交出性命还好说,但晚辈以为,蝼蝼蚁尚且贪生,人更加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前朝的太祖皇帝不也是被这么逼出来的吗?而今我大清外患已是古之未有,若是再来次太平天国,后果如何,就不用明说了吧。”
荀同庆捻着胡须,略微点了下头:“所以沈大人的意思是……广通商路,以贾人之税收富国,对吗?”
沈哲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这似乎也太容易了,他准备的腹稿还没说完呢,这边怎么就已经缴械投降了,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沈哲的主张是正确的,或许这个荀同庆也没有他起初判断的那样顽固,总之,见好就收吧。
“正是。”
荀同庆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比起刚才的激动愤怒,此时的平静更加让人觉得可怕,只见荀同庆缓缓饮了一口茶,道:“老夫记得,上次廷议的时候沈大人说过,长江航道是座金山,我们不用,夷人也要伸手来抢,而且他们若是来抢,我大清肯定是保不住的,既然是守不住的危壤还不如施之于民,长江航道如此,老夫相信这天南海北的生意也是如此。因此,老夫对圣上允许私人营运工厂一事,并不反对,不妨跟沈大人交个底,不但老夫不反对,太和门外跪着的那些大人们也都不反对。”
沈哲听得有些纳闷,这个荀同庆转变主意似乎是上次廷议过后就已经发生的事,但是,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闹出后面这么大的动静,这里面一定不简单。
果不其然,只听荀同庆又说:“沈大人,我这些老人家虽然年长沈大人数十岁,要让我们陪着皇上飞鹰走狗,那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是我们还没糊涂呀,沈大人不是‘池中之物’,如今的紫禁城可是游不下沈大人这条‘大鱼’,要是老夫没猜错的话,沈大人不会就此收手的,往后还有什么变革恐怕就不是老夫和列位大人们敢于苟同的了。所以这第一步,老夫是绝对不会让沈大人就这么走出去的。”
沈哲闻言,心道,本来以为不过是一介腐儒,这么看来是小看这位老人家了,于是不怒反笑:“既然荀大人对晚辈这么推心置腹,晚辈也不妨同荀大人直言,没错,这次的事不过只是序章而已,往后朝廷还会有更大的动作,说不定过个五年、十年的这大清荀大人就不认识了,等到国库充盈,不用急着还赔款,要像洋人那样,建造铁路,再多派遣一些年轻人到外国去见识见识,说不定哪天连科举都会被废除,这就是晚辈的计划。”
要是放在刚才,荀同庆一定已经是拍案而起,但此时,他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连要发脾气的欲望都没有,原因很简单,这个年轻人说的话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延续了几千年的规矩,是他说该就能改得了的吗?且不说满朝文武不会答应,就是老百姓也转不过来这个弯儿,到时候给得天下大乱不可。
“老夫就不明白了,沈大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
沈哲显得很不以为然,好像荀同庆的话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问题一般:“和荀大人一样,当然是中兴大清,一雪前耻了。”
“中兴的办法很多,我朝……”
荀同庆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沈哲打断:“荀大人,如果您仍然难以忘怀康乾之盛的话,晚辈也无话可说,别的什么暂且不论,荀大人只需略加算算,从大清入关以来到康乾盛世花了多少年的心力,我们现在又有多少时间,从道光年间的战事到先帝十年的京城之困不过短短二十年的光景,难保再过二十多年,夷人不会有哪天心血来潮卷土重来,夷人的坚船利炮荀大人应该也有耳闻,凭现在的大清要是跟他们打起来连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就算二十年以后大清真的达到了康乾时期的盛世,被洋人的战火一烧也不过就是南柯一梦而已,况且,到了二十年以后,来烦我大清的怕是就不仅仅是西洋还要加上一个东洋了。”
荀同庆沉默片刻后冷哼一声:“沈大人说的‘东洋’不会是说东瀛日本吧?这么说来,沈大人刚才说的那些,似乎是和日本现在正在做的事很是相似呀。”
“看来荀大人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沈哲象征性地两只手轻拍了一下,又道:“既然荀大人对日本有所耳闻,可曾听闻过日本国内现在正在流传的一句话:‘与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与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清。’”
荀同庆脸色微变,日本觊觎中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早在日本战国时期,丰臣秀吉就曾向当时的天皇许诺要把海之彼岸的“唐土”献给天皇作为礼物。但在荀同庆看来,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来真的他们并没有这个本事,虽然日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向朝鲜和越南一样作为过中国的藩属之邦,但在中国的整个统治阶级乃至于平头老百姓的心里,日本这个一衣带水相隔的邻国与朝鲜,越南的地位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荀同庆也很快恢复了平静,毕竟狗咬主人听过,但是从来还没听过有哪只狗把自己的主人给吃了的。
沈哲看见荀同庆的反应有点儿生气,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无论是对西洋还是对日本,从一开始的轻视转瞬之间变成恐惧,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他冷笑了一声,道:“荀大人觉得日本不足为虑对吧,六十年前令尊大概也觉得西夷不足畏惧,但结果如何?而且晚辈敢断言,一旦日本有朝一日强于我大清,他们的目的绝对不会像西洋人那么简单,也不会有西洋人那么容易满足,西洋人在怎么凶狠,不过只能灭大清一朝,可日本,他的目的怕是要灭绝整个中华。”
大清建朝已近三百年,荀同庆花了点时间才理清楚这“大清”和“中华”两者之间的关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沈哲又道:“晚辈不否认,晚辈的所做作为会使儒家道统就此衰落,重新与诸子百家之说同列。但是,比起对不起孔夫子或是董仲舒,晚辈更加不想对不起天下,更加不想让华夏之民沦为亡国之奴。”
荀同庆闭上双目,他在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选择,沈哲说的一切都没有错,看门狗如果真的疯了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口咬断主人的喉咙,况且日本一直都不是华夏“圈养”的。如果是让他在“大清”和“道统”之间选择,他想他还是会选择“道统”,毕竟他是个汉人,大清无论给了他的家族多少荣耀也无法改变高高在上的皇帝是鞑虏之后的事实。
但现在一个选项仍然是“道统”,可另一个选项却不是他可以较为轻易背弃的“大清”,而是“华夏”——这个乍然一听陌生,却承载着中华泱泱五千年灵魂的名词。于是道:“沈大人请容老夫想想。”
沈哲微微一笑道:“无妨,另外,晚辈愿意和荀大人做一个交易。”
荀同庆睁开眼睛,眼神中透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但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只是缓缓地抬了一下手,示意沈哲说下去。
“晚辈记得荀大人当年之所以辞官回乡,是因为力主朝廷开放东北以还山东,热河等地‘民众田寡’之疾,而两宫皇太后以辽沈为大清龙脉为由不肯采纳,而今亦然,但是晚辈以为,龙脉之词结束谬论,此举不但可行,而且是北拒沙俄的妙计。在下可以向荀大人保证,荀大人出面规劝众位同僚之日即为东北开禁之时。”
荀同庆冷笑着摇摇头:“沈大人真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吗?太后娘娘她对这些事儿可比沈大人想的在乎多了。”
沈哲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晚辈自认没这个本事,但是请荀大人相信皇上有这个本事。”
荀同庆领悟了似的抬了一下胡须花白的下巴,发出了细微的一声“哦”
——从沈哲一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在猜测这个少年的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圣母皇太后还是皇上,或者是两个人一起的意思,现在这个疑惑的答案终于浮出水面,原来这个一直被认为是圣母皇太后身边新涌现出的左膀右臂的年轻人,其真正的主人原来是当今的圣上,看来如今皇上的转变可不仅仅是他们看到的那些,心中那个几乎是玩物丧志的载淳的形象不只为何被蒙上了一层神秘感。
这样的感觉荀同庆觉得有熟悉又奇怪,这应该是幼年在史书中读到古代帝王时才会有的感觉,而他所遇见的帝王,从嘉庆到道光咸丰,没有一个人曾让他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或许,他这次碰见了真正的帝王。
沈哲对荀同庆的心思略微猜到了一二,道:“荀大人应该明白,这桩交易,皇上本不用同荀大人协定,希望荀大人可以明白,皇上这样决定一来是给荀大人一个规劝各位大人面前的时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二来……”沈哲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二来这也是皇上希望给太后的说辞。”
荀同庆眯起眼睛,有些惊讶也有些警惕:“沈大人这话是……”
沈哲嘴角向左一撇,脸上呈现出他惯用的那种笑意:“荀大人还不明白吗?皇上的心里是认同荀大人的提议的,只是要找一个理由说服太后罢了。另外在下再说一句私话,皇上并不是对荀大人或者是内阁的大人们有什么看法,只是世道已经改变了,皇上要中兴大清,也必须因时而变,因此,晚辈希望荀大人知道一点,冷落荀大人或是内阁大臣们的并不是皇上或是其他什么人,而是这个时代。”
荀同庆刚刚见晴的脸上有阴云密布起来,他的目光冰冷,灰白的脸上甚至能泛出冷兵器的寒气,他语气生硬地问道:“沈大人是什么意思?”
沈哲双手摊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的同情,他的语气不生硬,却没掺杂任何感情,似乎只是在说家常话一般:“恕晚辈冒犯,有些话听起来的确很残忍,但是确实是实情,属于荀大人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