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居住的小屋就在书房的后面,他摸黑进了房间,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按现代的计量来说,这屋也就十一二个平米,陈设简单,和府中下人的房间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有门旁有些突兀地摆着一个摆满书的书橱,表明了房间主人不同于奴仆的身份。这个书橱是叶文廷特意让人给阿天做的,里面的书也都是叶文廷给买来的。
烛光下的这个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但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在阿天的魂魄在这个身子里刚刚苏醒的时候,整个屋子乱糟糟的,到处是脏了没洗衣物,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汗酸和尿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是个爱干净的人,这种环境让他如何受得了?以至于他在穿越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脑子还没完全明白过来的情形下打扫整理房间。
此刻,阿天拿了木盆,从水缸中取了水,洗了把冷水脸,然后在桌旁坐定,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一边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理了一下,思考着待会儿见了太太、和大娘娘究竟怎样说?她们又会问些什么?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叫声:“阿天,太太、大娘娘叫你马上去内堂。”
阿天应了一声,起身来到门前,抬手开门之时,瞅了瞅身上的衣衫,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洒然一笑,推开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春夜清冽的空气,整了整衣衫,大踏步向内院走去。
内堂之上,灯烛辉煌。叶太太居中而坐,大娘娘陪伴在侧,这和上午的格局差不多,但气氛可是一个天一个地,差远了。上午这里充斥着紧张和压抑,而此刻确实洋溢着轻松和喜气。
这个时候早该上床安睡的叶太太却像是吃了人参一般,神采奕奕,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喜色。这些天来一直绷紧着脸的大娘娘兰婠也是神色舒缓,丹凤眼顾盼生辉。她们身旁站着老管家叶忠,正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须,而其他侍立一旁的丫鬟们,也都个个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阿天稳步而入,既无过去的畏畏缩缩,也不见立功后的张扬,神色自若,大大方方。
叶太太见阿天一身新衣,脸顿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目光,心里暗道:这个贼坯把过年的衣服穿出来干吗?是来向我示威吗?
先是不经意地一瞥,随后就不屑地扬起美丽的头颅。这是大娘娘兰婠平素里看男人的常态。但今天,她的头扬到了一半,却又不得不回了回来,定睛细细打量了阿天一番。一天之内,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阿天穿了这身衣衫,连自己的男人都要被他比下去了!
一进内堂,阿天就知道叶忠已经报过喜了,所以也不再啰嗦,而是迎着叶太太像要是剥掉自己衣衫般的目光,上前欠了欠身,煞有其事道:“太太,大爷令阿天向太太代请金安,阿天有礼了!”
替我儿子向我请安?那该叩请才是?你怎么不跪下来?叶太太心中不悦,但念及他现在是找到自己儿子的功臣,过于挑刺的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也容易让下人们多句口舌。便硬挤出丝许笑容,摆了摆手:“好!好!你……辛苦了。”
阿天又朝着大娘娘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大爷也让我代问大娘娘安好!”
问候了母亲,没忘老婆,兰婠的心里还是舒坦的。但阿天的微笑让她感到一丝嘲讽的意味,有点不舒服。“罢了!”兰婠派头十足地一挥手。她可不能在气势上被这个小赤佬压倒。
“阿天,听叶忠说,你是在云岩寺找到的大爷?”叶太太开始询问。
“是。”阿天应道。
“大爷在云岩寺可好?”
“精神尚好,只是人瘦了不少。”先给她们点思想准备,也替叶云卿遮掩遮掩。
“唉!寺庙中食素不食荤,又没人照应,怎会不瘦?”叶太太连连叹气。
食素不食荤?是荤的吃得太多了,吃过头了!阿天心中暗自好笑。
“在家好好的……他跑去云岩寺作甚啊?”叶太太一边埋怨着,一边气度安闲地伸手端起了身边的茶杯。对于她来讲,知道了儿子没事,清楚了儿子的下落,那就万世太平了。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在身边的儿媳身上,只不过儿媳出身高,脾气又大,她有点怵,不便当面埋怨罢了。
见她笃定的样子,阿天不乐意了。故作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好端端地去云岩寺能干什么?自然是阪依佛门,出家当和尚。”
“噗……乒乓……咳……咳……”叶太太一口茶刚到了嘴里,闻声一惊,手一哆嗦,半口茶喷了出来,茶盅跌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摔成两半,另一口茶呛到了气管里,咳个不停。
兰婠也是一惊,但并不太信。转过脸朝叶忠看去。似乎在问,是不是真的?你刚才怎么没说?
叶忠更是吓了一跳,笑容顿失不说,捋着胡须的手一紧,竟然硬生生地扯下了几根,但他也没觉得疼,而是眼珠瞪得就像要掉出来似的看着阿天,嘴唇哆嗦着想要问阿天为何刚才没提这个茬。但他当了一辈子的奴才,早就养成了没经主人允许不随便说话的习惯,也就没问出口。
放了一个炮仗的阿天却看着地上摔碎了茶盅在摇头,可惜了!这么好的景德镇青花瓷。
“你……你是说……卿儿……他……他当了和尚?”在丫鬟捶背的捶背,抚胸的抚胸下,叶太太稍一匀过气来,便指着阿天急问。
急了吧?嘿嘿,跟我作对?以后有你好看的!
阿天见目的达到了,便又作幸运状:“还好,还好!幸亏慧空大师说大爷尘缘未了,执意不从,大爷到如今还是俗人一个。”
小瘪三,说话怎么说半句的!差点没急死我了!
叶太太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忽然也想起了叶忠的话,不禁问道:“这事你刚才怎么没跟叶忠提及?”
“大爷不是没出家吗?再说老管家也没问,我也就没说。”阿天随声应道。
“那你怎么现在又说了?”叶太太脸往下一沉。
“太太动问,阿天不敢不说。”阿天答得干脆,还咧嘴笑了笑。
叶太太醒过味来了,这臭小子是在存心耍我呢。可又说不出他的错,只得耐着火气道:“阿天,那你知道云卿为什么想要遁入空门?”
“大爷没跟我说,我不知道!”阿天摇了摇头。
“哼!”叶太太冷笑一声,“可刚才我听叶忠讲,你说大爷是因为那天我责怪了他……”说到这,叶太太瞥了一眼兰婠,“又和大娘娘争吵了几句,这才离家不回的。怎么现在又说不知道了呢?”
怎么?觉得抓住我话里的漏洞了,觉得可以修理我了?做梦!门都没有。
“那不过是我的猜测,私下和老总管说说罢了。”阿天笑了笑,不以为然道。
“猜测?”叶太太似笑非笑地又哼一了声,“那我倒是要听听你凭什么这样猜测?”
“这个么……”阿天迟疑道。
“干吗吞吞吐吐?怎么?说不上来了?”叶太太见状赶紧逼问。
“不是说不上来,而是……不敢说。”阿天似乎有些惧怕地看了叶太太一眼,又赶紧缩回目光。
哎!这才是阿天该有的样子嘛!
叶太太心中大感慰贴,很大度地一挥手:“有话就讲,今日你找到了大爷,功劳非小,说什么都没关系,我不会怪罪你的。”
“那我可说了。”阿天就等着她这句话,刚才一刻所表现出的畏缩刹那间又不见了,又变得轩昂了起来,“所谓妻贤夫祸少……”
今天兰婠一反常态,一直没有插话。她时而看看婆婆,时而又打量打量阿天,看二人斗法,颇感有趣,也就不愿去打断他们。此时却忽然听阿天说出“妻贤夫祸少”,这不就是在骂自己不贤吗?在把叶云卿离家的原因都归罪到自己头上吗?哪还坐得住,勃然而起,怒道:“你敢骂我不贤,你……”
“大娘娘但请安坐,休要动怒,听我不话说完。”阿天朝着大娘娘一摆手,对着她含义不明却又颇为友好地一笑。
“是啊,贤哉(吴语,婆婆对媳妇的客气称呼)。就让阿天把话说完,若是说得不对,我们再与他理论。”叶太太出乎意料地帮起了阿天。她对兰婠早就不满,脾气大、难伺候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过门也要有半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可还眼巴巴地盼着抱孙子呢。但又惧怕兰婠的老虎脾气,还不敢惹。“妻贤夫祸少”正说出了她的心声,这一刻,阿天在她眼里也不那么讨厌了。
“阿天怎敢骂大娘娘不贤?”阿天不慌不忙地朝着大娘娘拱了拱手,“我还有下一句,‘母慈子多孝’”
“啊……”这下轮到叶太太发怒了,“你……你在说我……”
“婆婆,不要动怒嘛!让阿天把话说完嘛!”兰婠脸色转晴,语带嘲笑,笑眯眯地打断了叶太太的发作。真是六月里的债还得快,一旁的丫鬟们差点没笑出声来。
“大娘娘对大爷过于苛求,时有口角,让大爷感受不到温情,对大爷的离家不能说没有责任。”阿天说到这,见兰婠的脸又开始拉长了,赶忙话锋一转,“但大娘娘这也是为了大爷好,是为了让大爷能够上进,这和老爷盼着大爷光宗耀祖的愿望是一致的。更何况,小夫妻间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嘛!”
今天兰婠的脸变化得真快,这时又变得灿烂起来。暗暗问着自己:我真是为了小官人上进吗?我和公公的愿望是一致的吗?我有这么好吗?
叶太太鄙视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小夫妻有了隔阂不怕,床头床尾和不了也不怕。因为还有长辈。只要长辈能居中调解,着力说和,就没有化解不开的矛盾。”阿天含笑看着叶太太,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怕就怕有的长辈,没这份肚量,不是火上浇油就是偏袒一方,那还能有好……”阿天摇头叹息,眼下之意,叶云卿的出走全成了叶太太的罪过。
叶太太气得浑身都在零碎动,指着阿天,“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太太可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可吃罪不起。”阿天作惶恐状,“这可是太太你要我说的。”一句话又推了个干干净净。
兰婠也趁机作孝顺状,起身替婆婆捶捶后背,“阿天还是个孩子,你和他生什么气呀!”但随后一句就不那么顺耳了,“不过,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呀!”
二比一,叶太太知道今天自己是讨不到好了,但她不明白,一个小赤佬、一只雌老虎是怎么会忽然联手的?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有些生硬地躲开兰婠的假意亲热,站起身来,对自己的几个丫鬟说了声:“回房!”既不理睬阿天,也不与兰婠打招呼,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太太,我可是找到大爷了。您可别忘了我们间的约定。”阿天不依不饶道。
叶太太身子顿了顿,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忘不了,可你也别忘了,你还得让大爷出现在这个厅堂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