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奶十分擅长打造自己的形象。卧室也是极简的,孤洁如竹月,恰如,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闲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高高在上、欲擒故纵的女神,像洛神,男人们都是喜好这一口的。
室内并无字画物事,只有一副五言茶事短联,“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书案旁边也是一副茶联,“墨兰数枝宣德纸,苦茗一杯成化窑。”文趣与自然、笔墨纸砚相结合,诗情画意,闲适高雅,是骚人墨客独有的生活体会写照,十分精辟。
曹太医在内房给三少奶奶诊断开药。玉亦铮在帘外唏嘘不已,对镶玉感叹:
“她要真死了,我的命也就去了一半儿了,我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和她去焦山别峰庵避暑。那时她还好好的呢。你不知道吧?镇江焦山位于长江之中,山水天成,满山苍翠,在焦山别峰庵读书、品茗、作画,是人生莫大的享受。当时,她还为焦山海若庵撰有一联,‘楚尾吴头,一片青山入座;淮南江北,半潭秋水烹茶’,面对葱郁青峦,坐享潭水烹茶。佳地、佳水、佳人,品茗赏景,真是不亦乐乎!”
镶玉听了这话,只是唯唯诺诺。她心里明白得很。她知道玉亦铮是在趁机向她表现他的痴情。女人总是容易对痴情的男人动情的。
现在三少奶奶眼见是不行了,玉亦铮就想着借着她的死,好好表现一下他的痴情和对女子的珍视,说不定在三少奶奶死后,他还要作一首《芙蓉女儿诔》呢。
正想着,曹太医从内间匆匆走出,“少爷,各位姨太太,三少奶奶已经醒转,听丫鬟说你们在外头候着,便想要见见你们呢。”
玉亦铮转过身来,点点头,抓住镶玉的手,“走吧。”
镶玉心下一阵激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传说中的三少奶奶相见,之前进玉府时,虽然在门口遇上了,但那时彼此都乘着轿子,仍然不识庐山真面目。
“见过少奶奶。”
甫一进屋,镶玉和四位姨太太就齐唰唰地屈膝福了福,异口同声地请安行礼。
行了礼,镶玉才敢抬起头来,望向病榻上的少奶奶。此时她已经坐了起来,因为玉亦铮坐到她的床边,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位三少奶奶闺名“雅真”,听玉亦铮那深情的呼唤,镶玉才知晓。果然有点儿仙道姑子的味道。
“夫君,快……快让你的五位姨太太起来吧……”
三少奶奶嘴唇哆嗦着,缓缓地把视线转向众人,在镶玉身上并未逡巡太久,似是不屑停留太久。而镶玉,却是一直盯着她。
真真就是一个林黛玉。这诗心病体、风露清愁的韵致,应该是古代女性的经典形象吧?
镶玉忍不住想:唐代的美女多丰腴慵倦;宋代的审美倾向是女性形象端庄健实,平民化地朴素;明代的美女则多有文雅恬静、温柔娟秀、可近可得等世俗化特质;到了清代,则多愁善感、弱不禁风成了男性理想的女性形象,不论是宫廷画家,还是文人画家,男人笔下的女性形象几乎个个削肩、长颈、平胸、窄臀、瘦臂、细目、樱唇,柔弱无骨,一副活不起的模样。
这雅真少奶奶,正是契合了这样的审美主流。
“五姨太,你也不用盯着我看了,我这个眼中钉,马上就要被老天爷除去了。”少奶奶的话让镶玉无话可说,慌忙低垂下头。
玉亦铮坐在床边,握紧了少奶奶的手,“你可千万别说傻话,你要是真走了,我可怎么活?你千万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啊。”
“我不走也不行,你知道的,”少奶奶看向玉亦铮,又看向五位姨太太,“你们都知道的,你们玉府二少奶奶,早把绳索套在我脖子上。明明知道我体弱内虚,在天气转凉的时候还邀请我去风口,黄昏里吹了半日的风,吹得我当时就头晕、咳嗽,她还假装好心,马上把我送到暖阁的炕上去。那一冷一热,就真让我病重了。加上天气一直冷着,我一直卧着,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外感风寒,发烧,鼻塞,头疼,乏力,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玉亦铮也好,五位姨太太也好,都听得屏气凝神。
大家都不敢说话,谁不知道这屋子里,肯定是有二少奶奶的眼线的。三少奶奶的将死之人,不用担心二少奶奶的报复,其他的人,却还是要在玉府活下去的。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的四姨太,也只是叹息一声。
镶玉则早猜出来三少奶奶突如其来的重病,是二少奶奶的杰作。
在上次的休妾之争中,因为凤夫人和大少爷的大姨太咏莎的那一招“七出”,害得二少奶奶原本准备铲除三少奶奶的阴谋没有得逞。二少奶奶自然是厉害的角色,一招不成,立马换一招,这不,果然成了。
其实,镶玉看这雅真少奶奶,得的不过是重感冒。因为室内外温差大,热身遇到了冷风,身体内部控制体温等生命机制的运行秩序被打乱,作为一种修复或警示,身体做出应激反应,表现为感冒。人有很强的适应外部环境变化的能力,天体运行,季节更替,昼夜循环,阴晴雨雪,寒暑冷暖……人都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适应,有的人适应能力还很强,雅真这种天生病体、药罐子女人,自然是受不了。
真应了那句“弱不禁风”。古代女子的体弱体虚,让人恻然。
不过,这也许就是古代男子统治古代女子的方式吧,缠足也好,以孱弱病体为美也好,不过是男人们统治女性的工具罢了。
想想还真是悲哀。
此时,房外传来值更人敲木筒的声音。
已经半夜三更。自汉代开始,皇宫里都要指派人值夜,每个晚上分五班轮换,故被称为“五更”,每更约二小时。镶玉转换了一下现代思维,一夜分为五更,半夜“三更”相当于现代计时的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其时夜色正浓,万簌俱寂,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
“夫君,”少奶奶又把视线转向玉亦铮,此时是瞳眸充满悲戚凄然的笑容的,“夫君,我是日薄西山之人,死前也要充一充道学士,给夫君讲些道理,好歹也算相夫教子、贤妻良母了一回。”
玉亦铮自然是忙把她搂入怀中,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青丝,“你说,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相夫教子、贤妻良母,不能只是一回,我是一辈子的。”
说得倒是情真意切。镶玉见少奶奶马上泪眼朦胧,似桃花沾春雨。
“计较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夫君,你倒是个痴人,”少奶奶苦笑起来,“我何曾想过一辈子呢。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试问,谁能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说完,大概是觉得太悲凄,马上咳起嗽来,还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丫鬟们慌忙过来收拾,等收拾妥帖了,玉亦铮心疼把她抱起,“说吧,有何心愿,只管托给我便是了。”
雅真少奶奶边咳嗽边说,“我哪有什么心愿,人都死了,心愿就算达成,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夫君,在这玉府,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待我最真最诚,我担心你,担心你们玉家,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日中则昃,万事有度,谁都不是弹性无限的藤条,扯得太紧总有崩溃的那一刻,物极必反,登高必跌重,都是这么个道理。”
玉亦铮脸色微变,嘴上却一直附和着,“是是是,正是了。”
镶玉听少奶奶是要预示玉府的衰败了,可玉亦铮还算有风度。这妖男,也许真是空有皮囊的窝囊废,但却还算有君子翩翩之风的。
“看看咱们玉府,赫赫扬扬,繁荣昌盛,延续了近百年,诗书簪缨之家,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是,最近我是眼看着,咱们玉府在走下坡路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怎么会是人力所能常保的?夫君,我其实也就一句话,劝你趁今日富贵荣华,朝廷上下担待我们三分,尽快在宫廷谋得一职,并且在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就算官场失利,败落下来,你还有你的子孙们回家读书务农,也算是一个不得已的出路,祭祀又可以永继。”
镶玉在下面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早对其五体投地。
这些话,倒真的可以成全她“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美名。祭祀之类的,镶玉不太懂,但是购置什么田庄、房舍、地亩,镶玉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
这雅真少奶奶如此有长远之见,忧天下之忧而忧,现在就叮咛着玉亦铮购买房地产作为投资,实在是脂粉队难得一见的英雄。
难怪可以在凤夫人那老奸巨猾的“如来佛”面前,和二少奶奶那么厉害的人物争宠。
玉亦铮也已经动容,蹙着眉,把少奶奶搂得更紧了。
“好了,我就这么一句念想,如今五位姨太太也都听见了,你们就先回去吧,让我和夫君再说几句贴己的话儿。”
既然少奶奶都这样吩咐,镶玉和四位姨太太,就屈膝福了福,纷纷退下了。
走出门去,夜色深沉,微微有夜声从远处天穹传来。
四姨太挽着镶玉的手,不复以前的活泼,“看来,少奶奶这次是真的挨不过了。”
“四妹妹,这话说了不如不说。”大姨太说。镶玉明白大姨太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古代,医疗水平真的那么差吗?镶玉觉得不可思议,以前看古典小说,就觉得里头的莺莺燕燕、甚至是白面书生,为什么都那么弱不禁风,一个小小的伤寒,也可以致死。
像“天将本心酬浮生”的沈复的那本《浮生六记》,三白和芸娘的故事,文字如珠玉般清洁雅致,无论是在平静的顺境,还是身置坎坷逆境,镶玉读出他们的艰苦,也读出他们金石般的意志,更读出了他们高尚超拔的精神品质。然而,空有意志是不行的,那“步步生莲”的芸娘,就是中秋赏月后,感染伤寒,加上呼吸系统疾病,肺炎之类,终还是香消玉殒。
所以,古代美女多体弱,体弱就容易病故,于是乎有了说法——红颜多命薄。
如是这般,镶玉回到自己的院子,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也感觉无限悲戚,终于快要闭眼睡去的时候,只听得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
惊得镶玉一跃而起,谖草、蓁儿、玥怡和晶琛也马上披衣服赶过来。
镶玉让谖草快去看看,谖草刚刚走到门口,就有大姨太房里的小丫鬟过来回报:
“少奶奶殁了。”
虽然镶玉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时也被吓得一身冷汗,出了一会儿神,忙又抓着那小丫鬟,急急地问道,“玉亦铮呢?不,夫君呢?不,你们少爷呢?你们少爷怎么样了?”
那小丫鬟也是脸色苍白,“噗通”跪倒在地,哭泣起来,“少爷本来是旁边暖炕上歇下了,听说少奶奶殁了,连忙翻身爬起来,然后突然‘哇’地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镶玉听得眼泪都淌下来。那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看看天色,已经亮了大半,房外也开始热闹起来,镶玉慌忙去洗漱梳妆,再换上素净的衣服,准备先去看看,看什么时候准备葬礼。
不多时,四姨太也派了小丫鬟过来,“我们姨太太说,五姨太快些去吧,因为老太太也赶来了,所以鲍夫人、凤夫人、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二少奶奶、四少爷他们都已经往鹿鸣苑这边赶。”
镶玉刚刚应了,三姨太也派了小丫鬟来催。
最后,大姨太第二次派来小丫鬟,“我们姨太太让五姨太快点赶过去,乘着其他的太太、少爷、少奶奶们还没到,我们鹿鸣苑的姨太太要到齐了才行。”
把镶玉催得就像滚陀螺,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急急地往少奶奶院子赶去。
也无暇想到,这一次她终于可以见到传说中的大少爷和四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