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
单脚站在碗口大的石柱之上,林雪蝶只觉得整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她实在坚持不住,低低叫道:“穆师父。”
穆阮飞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容颜晶莹,像是冰山之上的雪莲,妙目一扫,红唇微启,可吐出来的话,却让林雪蝶头皮发麻:“才一个时辰,三小姐这就坚持不住了么?”她站了起来,莲步轻移,所经之处,香风阵阵,终于在林雪蝶面前站定。林雪蝶现在站在石柱之上,穆阮飞要仰起头来才能与林雪蝶对视,可偏偏她的神气却像是低着头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三小姐是公侯世家的小姐,本不是像我们这种以舞为生的贱役,本不必受这样的苦。可是你的爹爹和奶奶却花重金把我请了来,让我做三小姐的师父,三小姐可知是为了什么?”
林雪蝶极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不让自己从那个石柱之上掉下来:“是为了选妃的事情。”这件事虽然隐秘,可是几位师父都是知道的。
穆阮飞点头,又问:“那三小姐可知那些公卿王侯都是怎样的人?”
林雪蝶的腿越发酸痛,额上也冒出了汗珠,还要分出精神来和穆阮飞对话,就更加辛苦:“弟子不知……”
“那阮飞就来讲给小姐听……”她这一讲滔滔不绝,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林雪蝶摇摇欲坠,几次都差点从那石柱上摔下来,穆阮飞只当没看见,还不时要林雪蝶重复自己的话。
纵然是那声音如溅珠漱玉,在林雪蝶耳中,也不啻于一种酷刑,到最后,林雪蝶脸色都发白了,穆阮飞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她。林雪蝶腿一软,几乎是跌下了石柱,还要强撑着给穆阮飞行礼告别,在得到穆阮飞的许可之后,这才拖着一条腿走远了。
穆阮飞看着林雪蝶一瘸一拐的身影,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个孩子,明明可以故意摔下来,这石柱也没有多高,自己在这里也定然不会让让她受伤,见她摔了下来,自然也就会让她休息了。
可不知是这孩子心眼太实,根本没想到这个主意,还是根本不屑于用这样的小手段,硬是生生坚持下来了一个半时辰。这样的倔强,就是当年的自己,也自愧弗如,当年的自己……穆阮飞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些回忆统统都甩出去。
穆阮飞,凌波苑开馆以来最红的舞者,十二岁首次献舞于凌波苑,两年之后红透京城,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没有哪一位舞者可以像她一般红了十余年还依然风头不减。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带着一身惊世的舞艺,像是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却极少有人能看到她风光的背后,是如何的辛苦,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穆阮飞自厌地一笑,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单薄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念:“师兄,你若在天有灵,也请保佑这个孩子吧。”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经两月有余。林雪蝶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忙着向各位师父学艺,俨然已经成了这司徒侯府中最忙的人。不过才是两个月的功夫,气质身形和初到侯府的那个懵懂的小丫头已经是大不相同了。原本就柔美的面庞更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望之为之心折的东西。就连一开始看林雪蝶百般不顺眼的司徒家的各位婶婶,对林雪蝶也是日渐亲热了起来。
而在这期间,林雪蝶却没有见过她的爹爹司徒侯爷一面,倒不是因为司徒鹏不在乎不想见这个女儿,而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在林雪蝶回到侯府的头一天清早,司徒鹏就接到急报:北方战事重燃,皇帝任命定武侯司徒鹏为镇北大元帅,带着五万大军,镇守北方国门。
司徒鹏没来得及等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回家来,好好地看上一眼,就带着嫡子司徒斌去了战场。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司徒原是北境的世家大族,名将辈出,北方战乱不断,司徒家就一直守护着北防,率领着一支被称为“漠北苍狼军”的军队,攻无不胜,战无不克,震慑得漠北诸多强国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自从二十多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司徒家就被一纸诏书强行召回,举家迁回了京都。手中的权力也被新皇一点点瓦解。当时的族长司徒宏为了以求自保不得不自亏德行,终日花天酒地,荒淫无度。可是军人的血性又如何能够这样被折辱,满腔的抱负又如何禁得住这样消磨?
不到几年,族长就因为心中郁结去世了,死时只有三十五岁。司徒宏他们这一辈,嫡系人丁已经是稀落了——先族长司徒宏殁了之后,先族长的弟弟现今的侯爷司徒鹏以二十三岁之龄承袭了族长之位。司徒鹏子嗣艰难,总共只有一个庶子一个嫡子,那庶子也就是林夫人的儿子,刚出生就夭折了。
五年之后才添了一个嫡子,就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司徒斌,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一天到晚和他的那些哥儿们混在一起,性子很顽劣的。不得已,司徒侯爷才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了司徒尚作为养子。司徒尚也是争气,天资聪颖,什么事情上手极快,才十几岁就掌管了司徒家十三家银庄的生意,而且打理得是井井有条,族里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
算来算去,整个司徒家儿孙辈中,真正手有实权、能管得上事情的竟然只有养子司徒尚一个人。因为司徒尚是养子,在族中是没有排行的,所以大家也只能称呼他为“尚公子”。
林雪蝶把玩着手中的珠花,黯然叹了一口气。自从司徒侯爷去了北方战场之后,司徒尚也脚不点地地赶去了南方,为镇北军筹集物资。这样想着,林雪蝶不由得对那个高高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颇有微词,他派人去打仗,却还要这家人自己筹集物资,他是疯了么?物尽其用也不是这么个用法。这样下去,就算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他逼反的啊。
可是偌大的一个司徒侯府中,听不到一句对皇帝的抱怨,好像皇帝仅仅是让司徒鹏出征这样的一个举动就已经可以让司徒家感恩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