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才刚走进刑家的门,无端端感觉到一股寒气袭来,不由打了个寒颤。这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崔二抬头望了望天,奇怪道:“二月的天,哪来的阴风?”再看特地带来的小舅子王立新比他更为不如,好像鬼上身一样脸色煞白,崔二不禁大为不满。
读书人,除了嘴皮子和拿笔了得,其余的一无是处!不过今日正是要王立新来耍嘴皮子的,他多少还是有点用。
崔二抬脚跨入刑家大门,嘴里吼着:“人呢?都死光了?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紧接着是比先前还要强的寒气从尾巴骨掠起,使得崔二忍不住哆嗦了几下。
刑家的厅子很小,就摆了张桌子,有客来便在桌子上待客,平时充当饭桌,以及给刑戈读书写字用。一入门崔二便见着了刑大方一家三口围桌而坐,齐三娘和刑戈没什么好脸色,刑大方作为一家之主却只能站出来,挂起笑脸说:“崔二爷,你怎么来了?”
“刑大方,你家是不是死过人啊?阴风阵阵的。”崔二的嘴巴不是一般的臭,但直到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刑大方夫妇依旧敢怒不敢言。因为崔二是大石村的土霸主,在大石村没人敢惹他。
大石村不过两百余口人,崔二家便有十余口,他家也跟刑家一样是三口之家,但却养了十几个大汉,在大石村作威作福。大石村所有的田地中,崔二占了足足八成,其余的村民和刑家一样住的都是土屋,唯独崔二盖了间大房子,住上三十个人都没问题。
像眼下“买田”的事,崔二做过不少。把田卖给他家的人,不是因为反抗而被打被毁家,就是变成他家的佃农。在大石村,他崔二就是皇帝,就是王法。
崔二老早就相中刑家的那十几亩上等良田了,只是一直没借口。听闻刑大方为了供儿子上宗学读书要卖田时,崔二哪里忍得住,急忙忙叫来在宗学教书的小舅子往刑家去。文有小舅子王立新,武有他崔二,说不通就动武力,百试百灵,这田明天就是他的了。
去年刑大方带刑戈去宗学,接待他们的正是王立新。不用说,王立新以“招满学生”为理由赶走刑大方父子二人,就是崔二在背后支的招,为的是逼迫刑家卖田。
以往刑戈很少出门,没见过王立新,此时见崔二和王立新齐齐上门,哪里不明白去年被赶出宗学的来龙去脉?刑戈缓缓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吐出憋了半天的浊气。
父母就在身边,现在不是杀人的好时机,慢慢来……
“大爷渴死了!”崔二翘起二郎腿,瞪着刑大方,手指在桌面上使劲地敲,“刑大方,上茶。”
刑大方轻叹一声,脸上摆起了笑脸,把齐三娘和刑戈往里屋推,口中说道:“儿子,去帮你娘泡茶。”惹上崔二,刑大方心里很清楚想摆脱几乎不可能,但他不希望妻子和儿子因此受到伤害,即使最终谈不拢,崔二动手打人,也由他一个人承受下来。
可齐三娘和刑戈的脚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刑戈更是直视崔二,不急不缓道:“家里没茶,只有水。”
刑大方立刻急了,没等他开口,崔二嘿嘿一笑,指着刑戈说:“刑大方你生的小崽子胆子倒不小,就是太瘦了。你叫刑戈是吧?嗯,‘神童’的名声我也听过,不读书可惜了。”
崔二言辞也不弱,一下子击中刑大方夫妇的软肋,两人呆立当场。这时王立新站到前面,面无表情地看向刑大方:“你应该还认得我吧?”
“认得认得。”为了儿子,刑大方什么都肯做,尤其王立新还是宗学的先生,是刑大方最佩服的读书人。他连连点头,“您是宗学的先生,我认得我认得!”
王立新拍拍长袖,这么长的袖子不适合下地干活,只有读书人才穿。无疑王立新是在暗示他的身份,效果也很好,不仅刑大方更殷勤了,齐三娘也连忙给崔二和王立新倒上水。
“宗学的规矩我今日说与你听听,去年你带刑戈来过,不是我不想收你儿子,而是宗学规矩严,宗学也不收学费,但礼金是必须的。这是尊师重道的意思,你明白了?”
“明白明白。”宗学的规矩抬出来,刑大方夫妇连声应是。
谁也没注意到,刑戈用力地抿了抿嘴。这就是读书人!说的头头是道,说的天花乱坠,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他们那一边,哪怕是夺人家财!更叫刑戈悲哀的还是父母,如今刑戈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家贫万事哀!
有必要卖掉维持生计的唯一产出吗?不就是读书,难道自学不行?以他的见识,莫说这小小的大石村,就算是宗学最有学识的先生,又有谁比得过他?为儿子打算也不是这样打算的啊,除了上宗学莫非就没其他出路?刑戈宁愿去下地种田,哪怕他向来对此不屑一顾!
可就像刑大方说的,卖田这事由不得刑戈做主。
王立新的一番话已经说动刑大方夫妇,然后该崔二出头了。
这个大石村的土霸主拿出一张契约书,递给刑大方,一派和气地说:“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的田都卖给我,我给你一千铜币,足够你家的‘神童’上宗学读书了,而且还能给他买几件体面的衣服。宗学的规矩可不像这里,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你们也不想看到刑戈穿得像个叫花子,在宗学被人欺负吧?”
十几亩上等良田卖一千铜币?这是打发叫花子!一千铜币甚至一亩田都卖不到,却要一口气吞下十几亩上等良田,天底下没这么欺负人的!
无尽的怒火冲上刑戈的脑袋,他大吼道:“田不卖!”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崔二根本没当刑戈是什么货色,不以为然地赶苍蝇般甩甩手,语重心长道,“刑大方你想清楚了,能买下你的田只有我。”
这是威胁,一来是说能出得起一千铜币的人在大石村除他崔二外,别人都做不到;二来则是告诉刑大方,他的田只能卖给崔二,要是敢卖给其他人……他崔二自有办法收拾刑家。
崔二又转头问王立新,故作无意地问道:“宗学过几天就停止招收学生了吧?”
王立新不急不缓道:“还有五天结束招生。”
崔二和王立新你一言我一语,轻轻松松瓦解了刑大方夫妇的心防。
刑大方夫妇对视一眼,然后刑大方狠狠咬了一下牙。刑戈知道这一次父母真的下定了决心,也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此时,他唯一能干涉的便是卖田的价格,但结果不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刑家的田地将会改名易姓。
凭什么?我不是为了你们好么?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为我打算?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充斥着刑戈的胸腔,伴随的还有无边无际的悲哀和愤怒。当刑大方艰难地点头并开始讨价还价之时,刑戈只想离开这个让他无比憋闷的地方,大步跑出家门。
“儿子!”身后母亲在惊慌大叫,随即响起父亲的喊声:“田我不卖了!儿子,田不卖了,你回来……”
但此刻,刑戈已经不想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