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爹爹,你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是什么时候?”小舟双手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酒盅,坐在床榻上,看着爹爹把琥珀色的液体倒入她的杯中。
“十三岁。”商泊俞望着火炉中明亮的火焰,隔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樟州城被兵围了,你娘亲在城里,我去看望她。”
“城都被围了你还去看望我娘啊?你就不怕吗?”小舟肿着一双核桃眼望着自己的爹爹,爹爹很少提他的那些往事,十九岁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必然有许多叱咤风云的往事,可是在她看起来爹爹一直都更像是个喜欢喝酒弹琴的闲人。“爹爹那时候就立志做英雄了吧?”
“英雄?哪里有想那么多。只不过是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害怕。”商泊俞微微地笑了,“虽然也觉得自己要杀进城去是很蠢的,可是你娘在城里啊,那时节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那时候自负剑法了得,总觉得自己在她身边便能保护她。我从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尤其那个时候,我想的更少,我只是想要保护她而已。”
“后来你进去了?”小舟问他,“你是怎么进去的。”
商泊俞停了一会,也许是灯烛火焰的光芒在他的严重变幻不定,他似乎想起了许多过往,可最终只是说,“我的运气好而已。”
“我娘看见你是不是很高兴?”
“她啊,一点都不高兴,足足十天没跟我说话。”似乎是炉火烤的,商泊俞的脸微微地泛红,他端着酒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在看着自己最深的记忆,“她还说,她将来一定不会嫁给我的,因为从没见过像我这么蠢的人。”
商煜舟想了想,不知道娘亲怎么会这么说,谁都知道爹爹是顶顶聪明的人。
商煜舟又问他,“是不是你发现你一点都不怕打仗,所以就去帝都里做龙虎卫了?”她已经发现了,有很多人天生就适合做某些事,比如说他们胡同口那个烙大饼的,他原来是卖风筝的,他扎的风筝都飞不高,生意也不好,可是等他开始烙大饼了,整个东城都没人比他烙的饼更好吃。
商泊俞却沉默了,小舟忽然发觉爹爹今天好像很不高兴,她想到他可能是想娘亲了,听说娘亲是很厉害的女子,若是给她知道今天自己的女儿差点被人杀了,一定会跟他翻脸呐。
商泊俞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也不是我就不怕打仗,只是后来我发现,比在战场上厮杀还可怕的事情太多了,比较起来,一战定生死反而更轻松些。”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女儿长得跟自己很像,唯有眼睛更像她的娘亲。“你是女孩,生来不用上战场,可是你身为我的女儿,难道人生就不是战场么?唯有见过真正危险的人,才能真的勇敢;走过穷途末路的人,才能不畏浮云遮眼。”
商煜舟点了点头,眼里却还是迷茫一团。走过穷途末路的人?那不是在说亡命徒么?那是什么跟什么啊?
“将军。”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宁叔叔来了。”小舟轻声说,她确实很虚弱,靠在引枕上起不来身。
宁山月撩开门帘进来,“小姐没有睡吗?将军……”话说到一半他就愣住了,“将军,她失了那么多血,你还给她喝酒,她才十三岁啊。”
“不妨事的。”商泊俞慵懒地笑着,仰在椅子里,手里也拿着酒杯,“她是我的女儿!”
“真是胡闹。”宁山月摇摇头,看了看小舟,又微微转开头,“方才世子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要我们送小姐回东宫去。”
商泊俞还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看着杯中的美酒在烛光下泛着琥珀的色泽,也不说话。
小舟紧张地看着她的爹爹,也或许就是最近,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有许多事都并非一人之力能够左右,哪怕这人是名满天下的将军。可她还是不想再回东宫去了,她在山野间狂奔的时候,箭矢就从她的身边飞过,她还记得拼命奔跑的感觉,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到她的身上,她会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就像战场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不论她有多想活着,有多少事想做。她现在想一想,心脏还狂跳的像是要掉出来。
商泊俞始终沉默着,宁山月也只是微垂着头,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莽撞地推开,小舟抬起头惊讶地看到碧落像是掉进门里一样,“将军,姑爷……啊不对,是世子殿下,来了。”
宁山月愣住了。
商泊俞一下子站了起来,“世子?”那个不能出屋的病孩子?
是世子,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那个穿着白色阔袖衣裳的瘦弱少年就站在他面前了。世子多病,甚少出门,商泊俞也没见过他几次,现在看他,细高的个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头微微垂着,也不过就是小舟那样的一个半大孩子。
商泊俞素来是个放旷之人,见了世子并没什么表示,百里翌却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只是嘴里什么话都没说,行完了礼,就沉默地站在那里。
商泊俞慢慢地笑了,又叹了口气,“果然是翌少主啊。我还以为下人慌里慌张地说错了话。翌少主从不出宫门,今日走了这么远出来,恐怕明日国主会怪罪商泊俞啊。”
百里翌还是不吭声,低头站在当地。商泊俞一笑,“你是来看我家的小米粥的,就过去看罢。我再生气,你已经站在我的家里了,我还能把翌少主赶出去么?”
“商将军,”百里翌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执拗,“我是来接小舟回去的。”
商泊俞扬起了眉毛,他看着百里翌,可是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他把头低得那么低,可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任何回环的余地。商泊俞忽然哼了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孩子们开个玩笑,本来无伤大雅,可翌少主却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未来国主,那么玩笑也便不是玩笑了。”
百里翌没有抬头,他也不想跟商泊俞解释什么,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那么别人的一切,怎么想怎么看的从来都不那么重要。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也没想要怎么样,他只是想要小舟陪着他,陪着他度过他最后的日子而已。太医说他不会活太久了,他死了以后小舟想去哪里都可以,那时候小舟就可以自由自在了……“我来接小舟回去。”他什么都不多说,就是这么一句话,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
“殿下,”商泊俞皱起了眉头,突然之间,他的话变成了吼,“小舟是我的女儿,她的腿伤得很严重,谁都别想在今天晚上把她带走。”
百里翌被吼声震得哆嗦了一下,惊诧地抬起头,高大俊美的商将军本是名扬海内的儒将,所以他从不知道,商泊俞会突然变成一头嘶吼的狮子。
百里翌攥紧了袖子的滚边儿,他第一次意识到恐惧,他生在深宫里,只见过闪烁的目光、幽怨的目光,却从没见过这样盛怒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商泊俞并不畏惧他的身份,或者说,商泊俞并没有瞧得起他的身份。商泊俞是在警告他,换一个地方,他这头狮子或许会把孱弱的百里翌撕成碎片。
百里翌吞咽了一下,他在微微发抖,可他并不害怕。一个一直都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的人,根本不会害怕。“我要接小舟回去。”他甚至没有在商泊俞面前后退半步,反而抬起眼睛迎着他冷冽而杀气腾腾的目光。
对峙就这么开始,却在陡然爆发的哭声里结束了。
小舟突然大哭了起来,就像再也绷不住了似的。她一直都从里面床榻上的一角看向这边,一直都在听着,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的,绝望忽然压垮了她的脊梁,她突然间崩溃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商泊俞看到百里翌一愣,原本冷冰冰无所畏惧的脸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而后就把自己丢在了一边,慌里慌张地跑到自己女儿身边去了。这倒把商泊俞也弄的发愣。
百里翌是不由自主地奔到小舟身边去的,却只能无助地看着小舟两只胳膊交叉着挡在脸前,他看不到她的脸,可是却能看到泪水从她小巧的下巴上不住地倾泻而下。百里翌过了好一阵子才伸出手去拉小舟的手腕,拉不下来,他慌了,另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袖子手忙脚乱地给小舟擦下巴上不断滚落的眼泪,“我……我……我不是有心……我……我……”
商泊俞呆了一会儿,多少往事忽然浮现心头,恍然就在昨日。回头望一眼宁山月,他也还在看着眼前那一对小儿女发愣。他拍拍宁山月的肩头,“走吧,跟我出去走走。”
小舟的哭就像大夏天的暴雨,来的吓人,吓的百里翌满头大汗,他就没见过有人这么哭的。可是这场暴雨停的也快,小舟没有那么多力气再哭了,到了最后就变成了抽噎,疲惫地躺在枕上。百里翌慢慢松了口气,忽然转头看到床边的屏风上搭着小舟出门时裹着的白色裘皮外袄,衣服的一角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百里翌的胃里突然抽筋起来,那快暗红分明像是凝固了的血迹。
百里翌呆呆地看着那块被血染了的衣角,呼吸渐渐加快,他向着桌上放着的绣球小灯艰难地伸过手去,提起那柄灯向小舟的面上照去。小舟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可百里翌还是看到了,平日里总是顽皮笑着的小舟,那张红润的小脸,此时苍白得就像是他自己的脸。他的手开始抖得厉害,灯影便跟着他一起微微地发颤。
“你是不是……”小舟说。百里翌回过神来。小舟还捂着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自己不能出门就不想让别人出门?你自己不高兴,就不想让别人高兴?你自己身子不好,就想让别人也不要活着?”
“不是的。”百里翌的声音非常低,低得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想拉住小舟的手,小舟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了。他只好放下手,可是他的手即使放在膝盖上也还是在发抖,他的声音很低,“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知道会伤的这么严重,我……我只是想让你陪着我……”
“你有那么多宫女围着你转,干嘛还非要我也陪你玩?”小舟还是听见了,她抽噎了一声,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腿上,那里还是疼,钻心的疼。
“我就是想要看着你,别人我都不想看见。”百里翌执拗地说,可是他看见小舟按在腿上抓着被子的那只手,他的眼眶热了起来,突然懊悔痛苦。一阵冲动之中,他忘了有些话他本来不想说,“我活不了多久,他们也不准我出门,我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待在宫里。我不是想让你不高兴,是我不知道怎么能让你高兴。我想要在活着的时候多看看你,多听听你说话,因为……因为你那么有趣,你跟她们全都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时日,我怕我突然就死了,还来不及跟你多说几句话。或者到我死的时候,你连我的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别人说起百里翌这个名字来,你也不会觉得这名字跟别的名字有什么不同……”
小舟蒙着眼睛的手终于拿开了,她躺在枕上看着百里翌,看他坐在她身边,一双细瘦的手抓着那盏精致的绣球灯发抖。也许只是腿疼的缘故,她突然觉得心口压抑,更想哭,可是这一会儿,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百里翌也始终低着头,喃喃地含糊地说,“我对你不起的。”
腿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痛,小舟的嘴唇开始哆嗦,她闭紧了眼睛,拼命咬住下唇,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着腿上的被子,想从那一阵剧烈的痛楚里缓解过来。百里翌颤抖着手慌乱地把灯推放在桌上,抓住小舟的手,把她的手指拉开,“小舟,小舟……”
小舟的手松开,只觉得头跟着腿一起疼,渐渐超过了腿上的疼痛,脑子里也乱的很,一会儿功夫感觉百里翌还在跟他说话,说那些让她觉得很悲伤很难过的话,一会儿又觉得跟爹爹在一起,爹爹说他无能为力,再也无力把她带在身边,她必须离开他……有时候她张开眼睛,觉得灯火没有方才那么亮,腿疼得也不如刚才那么厉害,可她却觉得冷。灯火不再明亮,很冷和头痛裹挟着她,她张开眼的时候,只能看见百里翌。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拉住百里翌的手,她想告诉他自己很难受,可是却没有力气说出来
百里翌攥住了小舟的手,惊得跳起来,另一只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小舟的额头烧热得火炭一样。
他的心口突突地跳,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想要去找商泊俞,全忘了自己方才在商泊俞面前是怎样的镇定坚决。才走到门口迎面就撞在一个人身上,百里翌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那个人却手疾眼快,一把又把他捞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翌少主,看着路走。”
“商……商将军。小舟发起热来了,热得很。”百里翌结结巴巴地说,突然不再敢看着商泊俞的眼睛。
“我知道会发热,药已经煎好端过来了。”商泊俞平静地说,百里翌愣了一下,这才看到商泊俞身后一个绿衫的侍女正端着一碗药。可是……
侍女喂小舟吃药,百里翌却发觉自己压根就坐不下,回头看一眼商泊俞,他还是气定神闲,像是压根也不着急。百里翌忍不住了,“商将军为何不请太医过来?若是……若是我发热,父王一定很是着急。”
商泊俞一笑,“自然不是谁家的孩子都如同世子一般金贵。”
“我……”百里翌吞咽了一下,面上火烧起来,像是也发起了热,“我并不金贵,并不值什么。”
商泊俞终于从女儿身上转回视线,略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婿,“不论是世子还是公子,能说出这句话来,可不容易。”
百里翌并不理会商泊俞到底是在嘲讽他又或是什么,“商将军,还是传太医来给小舟诊脉吧。”
商泊俞笑了,“看不出来,你原来是这么个死心眼的孩子。而且还挺知道替别人着急。你放心吧,受了外伤,伤口有感染,都要发热的,这在战场上是天天都有的事,我见得多了。请哪个太医来,也都是喝这副汤药。”
百里翌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站在床边,小舟的呼吸渐渐地有了些沉重,高烧之中的种种不适他最是清楚,“要是不退热,我就要传太医了。”
商泊俞微怔,忍不住又笑出来,这死心眼的孩子,像是认准了什么之后,谁也无法动摇他。商泊俞拉过来一把椅子,也不让世子,自己坐了。百里翌对他也不闻不问,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小舟,像是打定主意要亲眼看着她的热度一点一点退下去。
商泊俞就看着百里翌若有所思,“这是你出宫最远的一次了罢?也不见你怎样。你的病症犯了的时候是怎样的?”
“没有一定的症状。只是身体虚弱,不耐劳累,稍稍累了些,又或者是吹了风,便常发热不退。若是染了时疫,旁人病一日,我便要一月起不得床罢了。”百里翌还是面对着小舟,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商泊俞,“太医说我是胎里带来的虚弱,阳气不足,就算不经风吹,不见外人,也挨不到冠礼的时候。”
“原来如此。”商泊俞点点头,“如此说来,小舟若是讨厌你,只怕于她还好一些。”
百里翌抬起眼睛,一双纯黑的眼睛望进商泊俞的眼睛,商泊俞也不得不赞叹他真是有不错的眼神,冷冽、安静、戒备,不泄露任何情绪,却深邃幽远。
“小舟三岁的时候,我的妻子就病死了。”商泊俞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个中滋味……”他没有说下去,就这么沉默了。百里翌也没有问。再过一会儿商泊俞就站起身向外走了出去,“我回去睡了,小舟今晚你是带不走了,你自己回东宫么?”
“我不回去,我在这里照看她。将军请自去安歇。”百里翌礼貌地说。
“好吧,我看我是没法跟国主交代了。”商泊俞走到了门前,略缓了一步,微微侧头,“翌少主既有今夜陪伴照看小女的这份心,不妨多活几年。”
百里翌垂下了眼睛,许久,商泊俞已经离开了门外,他才转回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多活几年啊?那怎么能是他想要做就能做到的事呢?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小舟,他不再去想商泊俞的话,小舟正无声地躺在床榻上,了无生气,就如同他一般。他的胸口酸胀的厉害,渐渐开始发疼,疼得他也咬住了嘴唇。自己其实不是想要这样的,其实只是羡慕她,羡慕她能那么欢乐,那么活生生的……可他只知道关住她这一个方法,他不知道别的什么方法还能走近她,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他关住了小舟,得到的就是又一个自己,一个苍白而了无生气的人而已。那个言语有趣,机灵活泼,无法无天的姑娘并不是宫中养得出来的,她就像是那种鸟,世所罕有,偶然为人所捕,养在金玉的牢笼里却唯有凋零而已。他要松开手么?可是他追不上她的脚步。她会遨游于天地间,只是根本不会记得他,哪怕只是名字。他想起旧日读的书稿里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仿佛到了此时才领悟其中的含义,原来是这样让胸口都疼得要裂开的含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