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深了，紫檀灯柱上座着纱绢罩着的宫灯，满室昏黄迷离……唯有灯下一处是照不亮的，百里翌就坐在这一处灯影里，双手抱着膝盖，头低得快要碰在膝盖上。
“又不是你的错，你去睡觉！”小舟已经说第三遍了，她自己跪着就够心烦了，还要看着百里翌郁郁寡欢一言不发。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百里翌终于抬起头。国主留下的何公公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耐不得夜深，已经睡了过去。
小舟转过头来，正对上百里翌的眼睛，那双墨色一样浓黑，龙渊一样深邃的眸子里转着说不出的色泽。小舟颦了眉，“百里翌，你可别哭啊？”
“我是不会哭的。”百里翌的声音很轻，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小舟看见了他这个轻微的动作，有些怀疑他是心口疼。
小舟觉得若是说实话其实百里翌不坏，没有坏心，人又温润如玉，除去吵架的时候，跟他待在一起其实不错。他会听她说话，也会温柔地嘱咐她这样那样的事，他跟她那些玩伴不同，虽然认识的日子浅，中间又隔着这样那样的事，可是他总是更贴心一些。其实他有些像那个妖孽脸的宁叔叔。他说她长大了会美艳倾城，天下的男人都会想要娶她，可是她倒觉得他长大了未必不会成为宁叔叔那样的妖孽。可是他说他不会长大，以后，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会记着晋国东宫里曾经住着这样一个极美的少年，连国主或许都会忘记，不过小舟知道，而且会记得。
他不会成为国主，也不会像他的父亲那样有数不清的妻妾，她想起了惠妃，然后又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夫君的意思。虽然他们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可是他是她的夫君，完全是她一个人的。许多年以后，她或许真的会离开晋国，或许会找一个男人陪着她仗剑天涯，过她所希望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她还是会记得这个时候，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离爹爹不远，跟一个少年待在一起，而他极喜欢她。
“如果不是我非想要娶你，父王也不一定就会选中你做世子妃。”百里翌说，“你恨我么？”
小舟摇摇头。喜欢人，原来是这样的，会柔柔地说话，会拼命回护，会带着哭腔地问人家是不是恨他。小舟忽然也觉得自己心口疼，百里翌坐在地上的灯影里，看起来是那么虚弱，他或许真的不会活很久，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不再那么迷糊了，好像真的会记清他说过的话，也会记住他眼睛里要滴下来的泪水，那么她或许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高兴起来了。
小舟慢慢伸出手，放在百里翌的手上，百里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小舟握紧了他的手，纤细圆润的手腕上墨玉的镯子在灯下闪了一点内敛的奢华，就像她那张娃娃脸，不经意间会流露出无所畏惧，旁人也许会误以为只是年少迷糊，可是他却觉得那才是难得的尊贵，他真想看到她将来的样子，将来的将来的样子……可是自己……
“甚至都不能保护你。”百里翌握紧了她的手，“商将军把你嫁给我，肯定不是想让你不停地受委屈的。”
“我不需要人保护。”小舟口齿清晰地说，“我爹爹给我刀的时候说过，人总有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然后再强一些的时候，就能保护别人。我想要像我爹爹那样，可是从来也没有什么人需要我保护，现在我想要保护你，因为我觉得我听见你好好的跟我说话，我就会心安。”
百里翌轻声笑了，“我真是个废物，身为男人，还要妻子保护我，替我跪。”
“不是的。”小舟摇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心里想要保护别人，自己就会一天比一天变强，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即使遇到危险也会拼命活下去，活着才能守护别人。天瑞十二年河朔之战，我爹爹只带着亲兵百人，被烨北国精锐的鬼武士趁夜偷袭，本来生还的可能是很小的，可是我爹爹还是砍下了烨北将军楼岭的头突围出来。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最后是趴在马背上被识途的战马自己带回来的。我爹爹说，他本来自己也觉得活不下来了，可是，他想到如果自己身首异处，家里的女儿再没人保护，毕生的好友宁山月也要哀伤，所以就拼命活下来——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在开玩笑，他是喝醉了酒说的，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我觉得还是有一点道理吧。我会保护你，为了保护你，我会更大胆，也会学得更聪明。”
百里翌许久没有说话，那双纯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小舟。后来，小舟听很多人说，世子身体孱弱，如墨的眼睛里又像是住着鬼魅，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敢跟他对视。可是小舟自己想想，总觉得百里翌那双如墨的眼里流光溢彩，有着许多说不出口的温柔言语和讲不出来的有趣故事，她是很爱看的。
“我能看看商将军给你的刀吗？”百里翌说。
小舟递了过去，这是一把不大的短刀，拿在男人手里，也许只是在挫钝了长刀，折断了长剑之后才会用的最后的武器。刀落在百里翌手上，其实沉甸甸的，并不像想的那样轻。这也难怪，即使每天都被小舟拿着东跑西颠，可是它毕竟是一把真正的武器。
百里翌握住刀柄，缓缓拔出，刀身露在灯下的一瞬，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锐的蜂鸣，像是触动了某个沉睡已久的灵魂，窄窄的刀身在灯光下，寒光流转。百里翌凝视着刀身一边锋利的刃，它曾结束过很多性命，在那个威风凛凛的商泊俞手中，他杀出过一条血路来，所以才走到了今天。而后身边这个小小的女孩继承了他的意志和他的刀，这些父王最厌恶的刀锋和血腥……可是这个女孩今天就在拿着这些对他说，她将用这些来保护他。他还低头凝视着寒光四射的刀刃，还低着头却觉得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冲击，心口那些疼痛更深，却有一丝疼痛的畅快，就像大多数小男孩第一次拿起刀剑一样，他能感受到身体里的亢奋。
“我也不会再说，我活不了很久。”百里翌听见自己说，“就算……我也不会再说。”
就算真的活不了很久，也不会再说出来吗？小舟闭上了眼睛。
百里翌向前挪动了几步，坐在了小舟身边，“靠着我吧。”小舟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还是跪着的，不过却靠在了百里翌的胸口，又闻到了百里翌身上干爽好闻的味道，她就开始觉得困倦，觉得心里很安定。就算那些不好的事情还是要发生，可至少不是今天。
百里翌搂紧了靠在他怀里熟睡的女孩，已经过了子时，很快天就会亮了。他安慰地轻轻抚摸小舟柔软的头发，这一天就快过去了，他不会让小舟再这么难过，然后还有一天，一天又一天，他会尽力活着，活着的时候不管怎样都想要让她好一点……死了以后呢？百里翌闭上眼，偷偷地亲吻了小舟的额头。其实，真是不甘心。
<ahref=http://www.*****.co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