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天已经黑透了，百里翌的卧房里没有掌灯，他就在一片黑暗地安静地坐着，手里攥着一只小小的桃木斧头。一直到一轮满月升起，月华如水，冰凉地落在屋里。
“当当”，有人在轻叩他的窗子，他有一会儿没有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还是在床边呆坐着。
“当当当当”，敲窗的声音轻而急促起来，百里翌终于站起身，把那只桃木斧塞进衣服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小舟就站在窗外，柔软的长发被风轻柔地吹拂起来，月光下明丽的小脸似乎也泛着柔和的光彩。
“小舟。”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天气这样好，北安城的夜市已经开了，咱们偷偷去玩啊？”小舟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口气满不在乎地说，可是一双剔透的眼睛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百里翌，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抚摸着他的脸，温暖小巧的掌心带着微微的湿润，“你不要难受，好不好？”
百里翌的鼻子酸了，摇摇头。
“去不去玩？”小舟又在怂恿他。他没有犹豫，平生第一次干这么不体面的事，踩着椅子爬上窗台。跳出窗户的时候，小舟拉着他的手，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快走，趁着时候宫女都偷着去休息了。”小舟拉紧了他的手。
“院门口没有太监吗？”百里翌疑惑地低声问她。
“不走大门，你屋子后头有一个角门，这会儿刚好没人守着。”小舟说，拉着他轻手轻脚地绕到房子后头，拐进一条窄窄的过道，溜出了角门。
百里翌先松了一口气，跟小舟一起贴着墙根沿着无人的宫道向外走，“这些路上怎么都没有侍卫巡逻。”
小舟得意地低笑，“这会儿刚好是个空，三班侍卫正在倒班，才刚好有这么个空。我早就知道他们倒班的规律了，若是连这点情报都弄不清楚，我这些年还怎么半夜在北安城里混？”
百里翌忍不住笑，夜风微冷，可是他却也终于体会到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雀跃心境。其实能不能出得去东宫，能不能看到北安城的夜市他倒也不是十分在乎，但是能跟小舟手拉手在夜晚游荡，这就足够他欢喜了。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百里翌已经感觉到他们不是在向着正门走了，果然片刻之后，东宫一道窄窄的角门就出现在眼前。
“这是平素里奴才走的门。”小舟说道，百里翌却拉了她一把，他已经看到前面似乎有一个人影，方才还雀跃的心情不由得跌了下去。
“不怕。”小舟晃晃他的手，提高了一点声音，“南虎，是我们。”
前面那个人影已经打开了角门，百里翌的侍卫统领马马虎虎地向他行了个礼，又向小舟说道，“知道是你们，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话声和脚步声了。以后还想要走就走得出去，就要——绝密。”
百里翌出了角门，还是好奇地回头看了他的侍卫头领一眼，那个矮矮粗粗的少年正抱着胳膊悠闲地靠在门框上。
“走吧。”小舟松开了他的手，“这里可就是东宫外头了。”
百里翌还来不及看一眼东宫的外墙，就惊讶地看着小舟牵过一匹不是十分高大的马，还亲昵地摸了摸马的脸，动作……就像方才隔着窗子摸他的脸。
小舟翻身上马，就像只雀儿一样灵巧轻盈，回头看着还在发愣的百里翌，“来呀来呀，要走到闹市你会累的。喔，你没骑过马对不对？不怕的，我的小马乖得很，你来踩着这里上来坐在我后面。”
百里翌没有迟疑，照着小舟说的去做了。他才坐好，小舟就毛毛草草地一拽马缰绳，百里翌不提防这老老实实的马突然动弹起来，被闪了一下，连忙伸手搂住小舟的腰。
“怎么啦？”小舟回头，额头蹭在他的下巴上。
他的脸热了起来，“动……坐在会动的……上面。”
小舟想了想，“那不是废话吗？马不会动还骑它干嘛？”
“不是，是它一颠一颠的。”百里翌尴尬地说。
“骑马就是这样的。”小舟明白了，“你不要硬去跟它颠的方向角力，要放松一点，你紧张，它就会害怕，你勇敢，它就也会因为信任你而变得勇敢。”
“信任我？”百里翌怔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曾信任过自己……不过他却是信任小舟的。他开始放松身体，不再紧绷着身子坐在马背上，果然那种颠簸就立刻缓解了很多。
“我要加快了哦，”小舟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抓紧我，千万不要松手。”
百里翌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舟的马就猛地开始驰骋，迎面的风骤然加大，他的头发在大风里飞扬了起来，衣袂飘飞。
“百里翌，你抓的再紧一点，我怕你会掉下去。”小舟感觉到搂住自己腰的那双手并没有因为她加速而加大力气。“百里翌？”没有听到回答，她有些担心地回头去，却看见月光下百里翌那张俊美的脸上她不曾见过的笑容。
小舟转过头来，放了心，“百里翌，你一点都不害怕。”
百里翌没有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当骏马奔驰，狂风吹起衣袖发丝，马蹄声响彻在石板路上，他就隐约仿佛听到了风中某种熟悉的声音，他就像回到了某个他怀念已久的熟悉的所在，仿佛他本来就该这样，本该如此。他的心脏剧烈却是畅快地跳动着，血液仿佛重新流入四肢百骸，他的听觉视觉甚至嗅觉……所有感觉都变得异常清晰兴奋。
他听见小舟在咯咯地笑，“连房门都很少走出的病小孩，竟然不害怕骑这么快的马。”小舟的声音里没有嘲讽的味道，甚至有他渴望已久的赞许。他听见小舟说，“百里翌，你是百里洪的血脉，果然没有错的。”
百里翌笑了，那个小舟最崇拜的英伟男子么？自己的祖辈。“我本来就是百里家的嫡子啊，你这样说话，若是被我父王听见，你又吃亏了。”
小舟却无所畏惧地摇摇头，“那不一样，国主啊，就不像百里洪的血脉，要你这样的才像。”
自己像太祖皇帝？走不出房门的病小孩，从来不会有人拿他跟太祖皇帝做比的。可是小舟在这样确信地说，她说的时候仿佛毫不怀疑，他便发觉自己也在跟着相信，相信自己跟那个猎猎雄风壮志凌云的英武皇帝确有一脉相承的地方。
远处临河的街市灯火辉煌，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舟放慢了马速，最后跟百里翌下了马，手拉手走在人群里。百里翌还从没跟这么多人走的这样近，街市上彩灯高悬，人们挨肩接踵，孩童在大人的腿旁穿来跑去，时不时的百里翌就被哪里跑来的孩子重重撞了一下，也没人来为他开道或是呵斥谁冲撞了他，又或是大惊小怪地来阻拦他，百里翌开始还有些紧张，又有些目不暇接，可是渐渐地他的心头轻松得像是上了云端。四处观望，两边的街市上就有卖桃木避邪的。
拉着他的手，小舟也很开心，话多起来，嘟嘟囔囔地给他说这个讲那个。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穿着家常的衣服，可是在这里到底还是过于华贵了一些，引来不少人回头看她。走了一会儿小舟也看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在人群里东转一下西转一下，就走到了水边桥头下的一个馄饨摊前。
小舟拉他坐下，百里翌的肚子也饿了，两个人偷偷摸摸地缩在灯影里吃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百里翌已经比往常多吃了不少东西，小舟还把自己碗里最后几个馄饨夹到他的碗里，振振有词地说，“你是小男孩，以后每顿饭必须要比我多吃几个才行。”百里翌也不知是吃了热的东西还是怎的，脸上热得很，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小舟说她常在这里吃饭，百里翌觉得大约也是这样，卖馄饨的老大爷看见小舟来了就笑容满面地招呼她，“小米粥丫头，你又胡闹了半宿饿了吧。天还没暖透，大爷给你盛碗热热的馄饨垫垫肚子。”说的慈爱至极，小舟也受之坦然，吃的时候还偶尔跟老大爷扯几句闲篇儿，倒像是亲祖孙两个。百里翌不知道，若是他得知他那么亲热地喊着的小米粥是谁，又会怎样。可是百里翌在这样热闹随便的街市里却吃的很暖，心口也极舒服，
小舟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暖柔和的笑意，笑的简直有些傻呵呵的，太不像百里翌，却有趣的紧。馄饨摊的灯影里，小舟看着迷迷糊糊的百里翌，忽然觉得他傻笑的样子可爱至极，想也没想，她凑过去亲吻在了他的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之后，百里翌呆住了，连小舟自己也呆住了。
晋国国都北安城春日夜市的一个馄饨摊上，一个少年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的同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望天望地望四周地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