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晋国木黎大营里，商泊俞正在案前翻动书札，像是看不见下头站着的少年。那少年只得站着，也不敢走开。好一阵子，商泊俞才抬起头来，调侃那少年，“好啊，好啊。上个月刚提拔你做了车骑都尉，还没过三十天，你竟然就被世子给撸下来了。”
“末将不觉得自己有错。”雷万钧梗着脖子说。就算面前坐着的是晋国第一名将，他也并不特别害怕，要知道雷氏一族在晋国也是望族，他能当上车骑都尉，也不是看在商大将军一人的面子上。
“这个车骑都尉不当也就不当了，只是世子殿下实在有些欺人太甚。”雷万钧知道这件事怎么也要拉扯上小舟不可，“末将回来的时候，整个东宫的太监宫女都在抓小姐，世子下令要把小姐关起来饿几日。小姐正被围在一翠园的假山上下不来呢。”
雷万钧说到这故意停了停，本来还等着看效果，可是却发觉商泊俞像是没听见似的，倒是侍立在他身后的宁参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跟商泊俞说什么，却忍住了。雷万钧心里有数，必然是商泊俞不好当着外人面表态，可那也不代表自己的话就没有效果。往日里商煜舟被大将军惯成什么样了那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他就不信现在她在外头挨了这样的欺负，做父亲的商泊俞能不着急不动怒的。他被撤了职，商大将军却没怎地训斥他，这就已经说明一切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也就以要回东宫职守为由，退出了木黎大营。
木黎大营里一直都驻扎着北军，主要负责的是对晋国国都北安城的防务，如今统领木黎北军的人便是商泊俞。
雷万钧走了，宁山月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将军，世子多病，素来骄纵，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商泊俞哼了一声，“世子骄纵，难道咱们那丫头就不骄纵么？她不会给世子闹出什么事来就不错了。再说……”他停顿了一会，又笑了，“少年夫妻，都是如此，随他们闹去吧。”
“说是如是说。”宁山月想想也笑了，“只是听起来，闹得太大了。”
商泊俞皱起了眉头，把手里的一叠手札推得远远的，似乎想站起来，可也终于坐着没动。“罢了。小舟如今也十三岁了，却还是那个样，现在有机会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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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翠园里，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小舟独自坐在假山上，守着一盏宫灯——那是她抢来的，手里还玩着一只苹果——那也是她抢来的。方才她觉得饿了，就趁着天色昏暗潜下假山，打倒几个太监后偷偷绕进东宫的厨房，也不劳动宫女，自己拿了几盘东西吃——也不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尊贵，额外还装了一提盒点心和果子。然后再打出来，一路又打回到假山上。假山虽然被一群太监宫女守着，可她却上下自由。
宫女来报告这些事给百里翌听时，他还在写字，气得手直哆嗦，写成了一片泥鳅文。天已经黑透了，他咬住嘴唇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幕之下连一点月影都没有。“去把那些宫女太监都撤走了，把园子里的宫灯也都熄了。”
回话的宫女小絮，年纪长了百里翌不少，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到底有些算计。听了百里翌的话，她虽然也愣了一下，想要回句什么，可是瞧了一眼世子的脸色，便忍住未开口，转身自去传话。
屋里剩了百里翌自己的时候，他便对着墙上一幅画发呆。画是他自己画的，画中三十三只鸿雁正或飞或落在一片秋日的湖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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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终于发觉假山下头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渐渐消失了，一盏盏的宫灯尾随他们而去，园子里忽然变得寂静而幽暗，只有风吹动前面竹林的飒飒声。小舟瞪大了眼努力地看着四周，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只有静默的黑暗，天上连个月牙都没有，仿佛世上所有的光亮就只有自己脚下的这一盏小宫灯而已。
寂静的寒意开始像毒蛇一样顺着她的袖口往里钻，小舟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冻僵了，只不过就是不服输所以才硬撑着不让自己觉得冷，等她开始动摇，寒冷和委屈立刻尾随而至，何况这里……
太黑，也太安静了。
小舟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拼命地倾听着四周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不远处那片竹林被风吹动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竹叶婆娑之音，就像大海的潮汐，仿佛有一片无声的墨色潮汐正在向她袭来，随时都能把她淹没，溺死。
小舟在假山上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那年，在草原上的那个夜晚。狂吼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冲了过去，她被推搡着裹挟着前进，她哭喊，却淹没在潮汐般震天的喊杀中。而最后她却被剩了下来，当她从一辆战车的空隙中探出头来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人。她被弄丢了，小小的身体瑟缩在真正的芨芨草丛里，周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而敌人或许就近在咫尺。她不敢出声，所以不敢哭，被遗弃的战场上至深的寂静甚至逼得她快要连不敢呼吸都不敢，耳边什么也没有，只有草叶的沙沙声……那是死亡才有的寂静……
小舟害怕了。
她终于从假山上跳下来，没有带自己的那盏宫灯。晋国第一名将的女儿，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狡猾。如果百里翌是故意让人躲在小花园外头或者竹林里面的暗处等着抓住她的话，她不能傻乎乎地拎着灯笼暴露自己的位置。
可是……什么都没有。
小舟无声地行走着，轻得像一只小猫，晚上她的目力很好，耳朵更灵。她平安地穿过寂静无人的花园，月门之外并没有人躲着，再往前就是那片幽深的竹林，或许百里翌就准备在竹林里收拾她，也许他早就调兵遣将安排了许多太监在那里头等着抓她。
她在竹林外犹豫了一阵，竹林却始终静悄悄的，她终于还是走了进去。竹林隐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小舟走进了这片死寂的海中，寂静像海水一样压迫着她的呼吸，她几乎要忍不住尖叫起来了，十岁那年的恐惧又回到了她的心口。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快跑了起来。一翠园的这片竹林竟然有这样大，等到小舟跑出这片竹林的时候，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叫做一翠园。
并没有人在竹林里埋伏她，小舟平安踏上了又一条长廊，这里还是没有宫灯，也没有人。百里翌好像放弃跟她一争高低了，只是叫走了他的人，熄灭掉了所有的灯笼。小舟忽然想到自己还在这里谨慎地躲避着要抓住她的人，可是人家可能早就玩腻了这个游戏，根本懒得再理她了。天已经这样晚了，他也许甚至都已经睡了，留着她在寒冷的宫苑里自生自灭。她无聊起来。
其实她也累了，又累又冷又困，可是找不到一间敞开的门，一个温暖的炉火，一张舒适的床铺。她想回家去找爹爹，可是又立刻想起，早上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却被告诫爹爹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甚至都不能在那里吃一顿早饭。小舟忽然要哭了。其实，她才十三岁而已啊，晋国的少女并不都会这么早出嫁，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还藏在妈妈的身后。
凭着记忆，小舟在回廊和巷道之间走着，越走越快，突然之间，在一个转弯之后，她看到了一片灯光。灯光来自一个虚掩的院门，那里面宫灯明亮温暖，小舟在跑了长长的一条夜路之后，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进去。虽然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显眼的陷阱。可是小舟还是会走进去的，她很怕黑。怕黑，怕孤独，怕被人遗弃。
小舟走进了昨日大婚后便住进来的院子，院子里没有宫女太监在等着拿她，她绕过影壁，又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推开了门。百里翌那个小兔崽子正在临桌写字，桌上放着明亮的灯火，精致的点心，四个宫女正簇拥在他身边，似乎正在说笑，只是见到她进来，她们都掩住了口安静下去，却互相看看，交换了个轻视的眼神。
小舟走了进去，绷着脸看了看百里翌。百里翌也是绷着脸，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虽然已经是初春了，可屋里还生着很旺的炉火，迎面而来的温暖让她已经冻透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向着百里翌走过去，顺便偷看一眼百里翌在写什么，是不是在写骂她的话，结果看到百里翌只是在临摹钟王帖而已。无聊。
百里翌没抬头看她，不过用一只白皙的手推过来一只黄釉的精致瓷碗，里面冒着热气的琥珀色汤水带着诱人的香味。小舟抵抗了一下，还是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她的脸很热，汤里有股略微辛辣的味道隐在甘甜里，只是一口下肚就觉得身体回暖了不少。再喝几口，就觉得冷气都被这热汤从身体里驱散到脊背后面而后便消散了。放下勺子的时候，小舟心里觉得自己实在很丢人，这样子，就像是百里翌在驯服一只野生狼崽子。
小舟没说话，也没有宫女向她问安，更没人提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她放下勺子，一个细腰的宫女正向百里翌笑着说，“世子今天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呢。”切，她就像被人看不到似的，明明在家里，在外边，在东宫之外的地方，她也是被前簇后拥的。
小舟无聊起来，转身抬腿就走，没人给她打帘子，她就自己掀开卧房的绣金暖帘。她本来想拿了被褥自己去找个无人的卧房睡觉，可是去跟主房相连的耳房看了一眼，一侧是下人睡的地方，另一侧虽然空着可根本没生火，冷冰冰的。小舟思索了一阵子，到底不愿意吃亏，抱着被褥又走了回来。百里翌的字已经停了半日，干站着看小舟抱着一大堆被褥在他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褥子的一角还拖在地上，从外头回来下头还粘了雪水。
百里翌想说句什么，想了想还是没出声。小舟也不使唤他的宫女，自己动手把被褥重新铺在他的床榻上，又自己去了外头的衣裳，钻进被窝里去睡觉了。
闹腾的一日到了这里竟然也就完事了，虽然说一个是世子殿下，一个是将军千金，可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两个十三岁少年。少年人打一仗，不算什么，要偃旗息鼓那通常也容易得很。
百里翌丢开笔也去睡觉的时候确实困了，他把宫女都散了，自己褪了外衫，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掀开被子在床榻的外侧坐下，偷偷看看小舟熟睡的侧脸，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
他躺下身，向里微微地靠了靠。
小舟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你挤我做什么？你那边明明那么大的地方。难道你尿床了么？”
百里翌困了，也不骂她出言无礼，只管恼火地就事论事，“你拖着褥子在外面走，把我这边沾了好些雪水，又湿又潮的。再不然叫宫女来换床褥子。”
“才不要折腾，我困死了。”小舟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向床里缩了缩。只是一会儿功夫，她的呼吸就变得缓慢而均匀。百里翌翻过身去看她，那个野蛮的小女孩柔软的长发散在肩头，面孔娇美，他伸手过去拉高被子帮她盖好，他也又困又累地合上眼睛。小舟在梦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一只小手在被子里伸过去放在百里翌的腰上，百里翌也睡着了，睡梦之中只觉得小舟身上温暖，梦里便不由自主地向着那点温暖靠过去，两个额头终于在枕上碰在了一起。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向谁示弱，又或是谁先驯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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