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就在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以真忽然看见那个男人挑着的担子,其中一只箩筐里装着一个小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用一条灰不溜秋的绳子扎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留着整齐的一刀切刘海,她小小的人儿卧在箩筐里,乖乖地自顾自玩着一个小木偶,就是那种用木头刻成的小人儿。
“阿爹(发dia音),阿爹。”小姑娘一边叫着,一边扭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恩。”父亲脸色看上去如同霜打一般,阴郁着,他一边用双手把担子转个肩头,一边随口答应着小姑娘。
可小姑娘明显不到看人脸色的年纪,依旧兴奋地唧唧喳喳着:“阿爹,这次上城里,你买个馒头给囡囡吃,好不好?”
这次,父亲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他放柔了声音,慈爱地说:“好,好,阿爹一定买个大馒头给囡囡吃。”
大馒头,家里已经多久没吃过馒头了,或者自从记事以来,囡囡就根本没有吃过大馒头。哦记错了,囡囡在很久以前就吃过一次大馒头,那一次,是很早以前,隔壁人家生了个大胖儿子,一高兴,就买了几个大馒头,分送各家,家里也分到了一只,馒头好大呀,白白的,松软松软的,上面还敲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红印章。家里的几个孩子看着这个大馒头都谗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结果每人各掰了一块,囡囡还拿在手里直舍不得吃,只一点点含着吃,半天才把这块馒头给消灭掉。看得做父亲的热泪长流。
“囡囡呀囡囡,我这个做爹(还是发dia音)的太没有用了。”父亲心里默默地想。
这次,终于狠下心肠带囡囡来城里,家里的几个大的还争着吵着要跟来,嚷嚷自己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上过城,凭什么囡囡嘎小就可以带到城里。一直到做爹的板下脸来怒吼了几声,才悻悻地四散开去,还撅着嘴巴不服气的很。“儿呀儿,你现在争、争,如果知道事情真相后就不会这样起劲争了。”父亲把目光落到尚不通人事的小囡囡身上,囡囡就一个人兴高采烈地玩着小木偶,一边还在自说自话着。
囡囡一直都没有玩具,那时候也没有洋娃娃的概念,但女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欢做妈妈,做洋娃娃的妈妈。所以在囡囡的要求下,哥哥为她刻了一个小木偶,也就是用木头磨出一个圆圆的脑袋,用黑墨涂两个眼睛,画一个小嘴巴,然后找一块破布一裹,就是一个木偶娃娃。
现在,囡囡正高高兴兴地和自己的木偶小娃娃说话呢。
囡囡:“小娃娃,小娃娃,妈妈带你去街上哦。”
娃娃:“好呀,好呀。”
囡囡:“小娃娃,妈妈先买个大馒头给你吃,大馒头可好吃了。”
娃娃没说话。
囡囡:“小娃娃,妈妈还要给你买根红毛线绑小辫子。”
“红毛线绑小辫子可好看了。”囡囡的声音越来越低,看来就要睡着了。
做父亲的,久久地看着女儿,不出一声。
以真悄悄地跟在这对父女的身后,因为以真在擦肩而过那一瞬发现,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子,长得竟然和洛诺尔一模一样,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发式。或许她就是洛诺尔吧。
天气很冷了,风吹来都有一种微微刺骨的寒意,但以真发现,这个父亲竟然只穿着一条满是破洞的单裤子,单裤子里露出冻得乌青的肉来,脚上呢?拖拉着一双破烂的满是洞洞的鞋子,他伛偻着身子,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而小姑娘呢,穿着一件小花棉袄,这小花棉袄已经很旧了,那棉袄上的花印已经洗得很暗淡,几乎看不出那颜色来,但是这棉袄倒是够厚,肯定也足够暖和吧。也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小姑娘是家里的宝贝,虽然这个家是贫寒的。
以真如同中了魔一般,傻傻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
箩筐里的孩子睡着了,睡得甜甜的。男人把担子放在街边的屋子边,屋檐下有两三极台阶,避风又有阳光,男人就把那个箩筐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台阶上,挡住了风吹来的方向。他目光呆滞,定定地看着孩子,移都不移一下目光,良久,良久。半响,从腰袋里抽出一支烟斗,划一颗火柴,点着了烟斗,然后,吧啦吧啦地抽了起来。他的眉头蹙
得紧紧的,仿佛一簇找不到线头的乱线团。
箩筐里的孩子甜甜地睡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甜甜的笑容,还在不停地啪嗒啪嗒咂着嘴,显然是在做着什么梦,而且肯定是一个美美的梦。小丫头,你在吃什么好东西呀?怕是一大箩筐热腾腾的大馒头,雪白雪白的大馒头热气腾腾的,叫人口水直流。孩子父亲呆呆地看着孩子。
也许孩子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在父亲的注视中欣欣然张开了眼睛,张开眼睛就对着父亲展开一个甜蜜的微笑。“阿爹(dia)阿爹。”
囡囡一边高兴地叫着父亲,一边利索地爬到大箩筐外,在石板路上站定。父亲听到女儿的叫唤,一抬起眼睛就看见女儿已经站在地上,就努力挤出艰涩的一笑,用高昂欢快的口吻对女儿说:“来,囡呀,阿爹带你去大馒头。”四五岁的小囡囡听到阿爹要带她去吃热腾腾的大馒头,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接下去,以真跟着这爷俩后面,走呀走,不久就走到了最热闹的街市上,那里有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馒头包子铺。也许,这辈子,父亲都没有进过这样的包子铺,所以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张望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牵着孩子的手,胆怯地迈开步子,走进了店铺。
店铺的伙计吆喝着,用眼光瞄了父女俩一眼,大声地吆喝着:“要饭的走开,这里没饭给你。”父亲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心一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是要饭的。”这小囡囡倒是伶牙俐齿地,大声地用脆脆的嗓音说:“我们买大馒头,我们不是要饭的。”店伙计乜着眼睛哈哈笑起来:“哦,不是要饭的,原来是买馒头的。”停顿了一下,大声说:“拿钱来,一个馒头两个铜板。”
以真听到“一个馒头两个铜板”心里一楞,哦,洛诺尔是那么古老的人吗?这个货币单位明显是不是现代社会的流通货币,铜板?在以真可怜的历史知识里搜索一下,好像应该是民国时代吧。
以真看到,父亲在裤腰里艰难地摸出一个袋子,从袋子里倒出可怜的几个铜板,不舍地捏出两个铜板,小声说:“我买一个吧。”换来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然后,爷俩走到桌子,想坐下来慢慢地吃,可伙计赶过来了,大声的吆喝说:“去,去,一个馒头还想坐着吃,这里没位置,出去吃。”就把父女俩给赶了出去。但是小女孩已经丝毫不为意,这热腾腾香喷喷的大馒头呀,多么好吃的大馒头呀,光想上一想,这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父女俩还是找了个向阳的屋檐下,舒舒服服地坐定,开始吃这个大馒头。不过馒头是给女儿吃的,父亲把馒头递给孩子,但馒头很烫手,囡囡一下子都拿不住手,一边嘘着气,一边换着手,父亲赶紧接下馒头,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喂孩子。囡囡张大嘴巴,做势一口要咬下去,却忽然想到父亲还是饿着肚子,说:“阿爹,先吃。”父亲摇摇头,说:“今天给囡囡吃,阿爹不吃。”囡囡不依,撅着小嘴摇着头,一定要阿爹先吃。阿爹只好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口。囡囡才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看来孩子的肚子也是饿极了。而父亲呢,转身从箩筐里拿出一块冷冷的黑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艰难地啃着吃。
风很大,吹起砂石,或许有一颗落进了以真的眼睛,以真的眼睛红了,拼命地擦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