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唐小年第一次上李玖良的课,在下面拿笔戳钱礼谦的背,悄声说:“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钱礼谦改正,说:“老师,你见过,在那里?”
唐小年想不起来,记忆里是有的,回忆中却找不出来,说:“想不起来。”
钱礼谦正想说,李玖良就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大名。唐小年豁然想起,说:“就是他,那个教学质量的作者。”他声音太大,被李玖良正好听到。
李玖良知道自己声名在外,很是激动,点名要小年站起来发言,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唐小年慢慢站起来,迷糊的回答:“小年——唐,哦!唐小年。”
李玖良见小年紧张的程度达到语无伦次,更加得意,很有封建主训话时的口气,说:“你知道我的书,《教学质量与质量教学》。是不是看过啦。”
唐小年点头,说:“看了一点。”
李玖良没想到自己的书还被阶级下层拜读,说是一点,其实很多——他认为读他书的人都很谦虚。不过,现在是不能深入的问下去。点点头,说:“班上还有谁看过。”
唐小年眼前一黑,听到有人说,我也看过。
钱礼谦也站起来,回头对小年笑。李玖良有点兴奋,唐小年更吃惊。李玖良叫他们坐下,这才开始上课,说:“你们自己看书,不懂的可以起来问老师。”
唐小年坐下来,悄悄问钱礼谦,“你怎么也看过?”
钱礼谦把脸一摊,说:“看过,你看了多少,我就看多少。”
唐小年不明白怎么自己看的书和钱礼谦会一样。他猜想钱礼谦是没看过,要是看过也是在那个老师办公桌上见过书名什么的。而他又认定了自己也跟他一样,只知道书名,所以他才敢站起来。小年想一定就是这样的,他把自己的想法现实化了,不甘心就这样被钱礼谦误会,说:“我真的看过,但是不多,就在我爸的出版社。而且看过的人都说这是狗放的屁,作者就是放屁的狗。”
钱礼谦差点没笑出来,说:“你那么认真干什么,你看过就看过,我又没说你没看过。哦,我知道了,你说我没看过,我是没那闲工夫,不过,就我们这关系,你看不就是我看吗?”
唐小年愕然,说:“那你——就是我的咯。”他指了指钱礼谦的书包。
钱礼谦大方的拍胸脯保证,说:“下课自己来拿。”
李玖良知道有小年跟钱礼谦两个书迷后,后悔书印得太少。他写完书,只叫出版社指定了数量刊印,送了指定的人后,自己手上只剩下一本。可是今天发现有两个小书迷没书,自己手上又只剩一本。这本书,他实在是很难在取舍的,最后还是决定舍。但是关键是舍给谁,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道该给谁。斟酌了半天才决定先不送,等有机会奖惩的时候再送。而且还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但又不能等到考试以后,政策问题,生怕这两个小书迷会借机离开,那自己的书就送不出去了——离开一个也不行,因为越是好的东西,就越要有人争。他想到一个主意,就是腾出——随便找一节课,出个题目考考全班同学,最主要是考考两个小书迷,谁赢了送谁。他有办法,一定要这两个小书迷胜出。
他想到题目后,千方百计的想给班上两个小书迷通气提示,一下课就轮流的把唐钱两人往办公室叫。给两个小书迷的提示是一样的,但又告诫他们不能告诉别人。不过,就是因为小年与钱礼谦的关系,谁也没有把对方当成“别人”。两人一齐说出来后,竟是大失所望——失李玖良之望。再没有把这些提示放在心上。
小年这一段时间回家,多了一件任务——陪着父亲抽烟。唐父饭后烟瘾上来,跑回书房抽烟,唐小年总要跟着进去,然后,把门关上。起初,唐父不让小年跟着,好像是自己的好处不想被别人沾上一丁点。小年借口要留下来看书,唐父没办法,只能置身于小年的眼底偷偷的呻吟。
唐小年见父亲抽烟,多有上前要一口的欲望,知道唐父一定不答应,加之陆同游那句“抽烟和恋爱一样”,这句名言,更不敢要了。唐父抽烟,从来门窗紧闭。在斗室里抽烟一根,等于抽两根。而且是两根一齐抽还跟不上的劲头。仿佛是两根烟合成一根烟。且抽的速度快一倍,抽完不让开窗门,还要坐上几分钟,然后才去休息。
唐小年总也要等父亲走了,自己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看那些充耳斥鼻的空气,总要想起楼雨洁。登出来以后,又完全忘了楼雨洁这个人,仿佛楼雨洁只存在于这间满是烟雾的书房里,不在记忆里,而是记忆以外的偶遇。
李玖良第一次讲课,就把中国近现代作家都批评了一遍。小年听了一遍大多就都抛之脑后,只记得他对鲁迅的评价。因为,他在这些名字中,最熟悉的只鲁迅一人。小年暗暗拿李玖良跟父亲比较,对照之前李玖良那一番对鲁迅的评价:鲁迅也不行,好好的医生不做,做什么文人。他的书也不好,跟药房一样,在那个时代还好,要是现在啊!只能去精神病院开演讲。
他越想越是感觉两人很像,具体怎么像,却说不上来。他问钱礼谦,说:“你听过这些人吗?”
钱礼谦点头,说:“刚刚听到。”
唐小年在心里鄙弃钱礼谦——有财,但无才。又听李玖良说:“说到郭沫若。这人还行,不过我用的词他却用不上来,字典里也找不到。比我还是不行。”
钱礼谦问:“那郭沫若是谁?”
唐小年摇头,说:“不知道,字典里也找不到。”
李玖良说过这些人,正想再说巴金,可是下课铃声却响了起来。他意犹未尽,正想接着说,但班上的同学只认铃声不认人,听铃声一响,谁也没坐得住,就下课了。他也只好补充着说下课。
唐小年刚听到“八斤”,就下课了。期待李玖良多讲几句,却听到钱礼谦说:“李九两走了。”他心里像是点了一盏灯似的开朗起来,说:“我知道他要说谁了。”
钱礼谦问:“谁?”
唐小年说:“他爸爸,李八斤。”
在唐小年的记忆里,又一列很长很长的,声音很大很大的车,经常在郊区的空地上很快很快的跑。母亲有一次还带着更小时候的小年,去那里的一个人很多的地方接唐父。唐父见到小年,就抢着抱,还指着那列长车,“呜呜”的叫。那时的小年也就学着叫,带着晶莹的口水。后来,车子开始更大声的咆哮,头上还冒烟,接着“隆隆”地动起来。那时的小年感觉“隆隆”声比“呜呜”声更有气势。从嘴巴吹出来的口水更多了,就改叫“隆隆”了。
懂事以后,知道那车叫火车,却再没去看过了。
李玖良腹中存货不多,几堂课下来讲的一干二净。再没有可以讲的,只好把自己的名著拿来当教材。朗读似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引经据典,还加一两句注释。而且甚爱问学生答不上来的问题,然后由自己来回答。
例如,他问什么是悲剧?见没人能回答,自己就等上几分钟,再说:“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你们听得懂吗?”他见学生们都摇头,又要再等几分钟,最后才解释,说:“悲剧嘛,不用这么麻烦,其实就是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姑娘卖的是火柴,而不是蜡烛打火机。是不是,比鲁迅的好。”
班里有人问:“他们有蜡烛吗?”
他含笑点头,却说:“没有,这才是悲剧。”
唐小年初时感到新鲜,因为李玖良的课可以跟开玩笑一样,但久了就笑不出来了。再好笑的笑话,也不能笑上两三遍。慢慢发现李玖良真的就父亲手下员工说的那样,是一只放屁的狗。
李玖良得不到学生的笑声,等于得不到认同,终于使出杀手锏,问:“你们知道孔子是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大家都能回答,但他却都一个一个的摇头,要大家回去再想想。第二节课他还是问同一个问题,学生们得答案更全面了一点,可他还是摇头,还是叫大家回去想。一个问题就可以脱上几节课。大家的好奇心都让他揉得热辣辣的,千求万求要他说出答案,他算准时机,在全班同学失去兴趣的前一秒钟,才悠然的说:“顾炎武说过,孔子,一女人也。(原文:孔子,一旅人也。)”
唐小年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在语文课上脱颖而出,渐渐崭立头角。他深得李玖良喜爱的另一重大因素是,对屁,两人都有深刻的研究。一次上课,李玖良问什么是屁。小年侃侃而谈,说:“屁,是生出来的气,不过不是空气,因为空气是吸多少,吐多少,没有存在肚子里。人会放屁,是因为想阿屎,屎是热的,热的东西会冒热气。屎在肚子里冒出来的热气不能用嘴巴吐掉,只能变成屁放出来,所以,放屁其实就等于是生气。”他说这一番道理时,全班同学佩服得就快要趴在桌子上了。
李玖良还带头鼓掌,大赞小年是人才。还要把自己剩下来的唯一一本名著送给小年。
小年有点头脑发热,说:“不用,我已经有好几本了。”
李玖良奇怪的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年说:“倒垃圾的时候捡的,那里还有好几本。”
李玖良听了大惊,心痛不已,想自己的大作被人作践,很是生气。他见小年把自己的书收着,又觉得欣慰。不过气是照样要生的,他也没有脸去找那些人算账。心里嘲笑那些人不识货,害自己几个月不眠不休,翻遍名家著作,一句一句摘抄,竟被人往垃圾堆里扔,一点不拿周树人、陶夫子当回事。他心里虽气,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问班上谁要,有一大半举手。他又大快,说:“僧多粥少,僧多粥少。”强行从小年手上拿回自己的书,加上原来手上的一本,共五本。说:“这些书我都签上名,这次我布置一篇作文,评得上好的就送一本。”
小年好容易得到,失去了也不可惜。还要他去跟别人争抢时,却没了心情。加上他很怕写作文,更不同意了。小声说:“谁想要,狗放的屁。”
钱礼谦不同于小年,他很喜欢写作文,一直以来都以写作为乐。他见小年不大乐意,开导的说:“写作很好,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小年认同,说:“这我知道,但评不上优。”
钱礼谦看小年,认真的说:“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小年问:“为什么?”
钱礼谦,说:“这老师只喜欢听放屁,你刚刚放了一个屁,他还表扬你,对吧。”
小年听着难受,但感觉有理,说:“我那是在胡说八道,不是放屁。”
钱礼谦也不计较,说:“一样。”
李玖良布置作文题目时,班上又是一阵喧闹,有一半人不愿意写。他强颜欢笑,说:“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静静好吗。这次是我第一次要大家写作文,我也不做其他规定,同学们可以自由发挥,写出自己的水准。哦,同学们想写什么都可以,知道了吗。”
钱礼谦对小年使眼色,很是得意。小年被看得心里发虚,第一次感觉要自己胡说,有点困难。他见钱礼谦信心十足,心里萌生了一点妒意,说:“你只会吹牛,算不上胡说,更不是放屁。”
钱礼谦回头看小年一眼,说:“只有你会放屁,屁精。”
唐小年即愕然又欣然,说:“谁叫李玖良喜欢屁。”
钱礼谦见小年不生气,更有放枪打不中靶子的惊慌,吓得整个人都缩了一下。说:“吹牛也是放屁,你的放屁是生气,我的事吹牛。“
唐小年歪了头,问:“什么意思?”
钱礼谦说:“我的气可以用嘴巴吐出来,所以,我在吹牛等于是你在生气。”
唐小年点头不止,说:“很有放屁的潜质,将来比李玖良还要厉害。”
钱礼谦听不出褒贬,不知道是好话还是坏话,要问个明白。唐小年故作高深,死活不说。钱礼谦又要他指点,他更是得意,说出来更难。
钱礼谦自知自己的脑袋不是用来想这些无聊的东西的,但他平生从没被人这样夸奖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心就要问个明白。见小年不说,心里火燎火燎的烧,一路烧上来。喉咙干得要冒烟,眼睛涨得要冒火,更加一顶成功人士专用的脑门。
唐小年为报之前对钱礼谦的妒忌之仇,决定死也不说出来——没死可以说。
钱礼谦急中生智,说:“放学我请客。”
唐小年最怕钱礼谦说这句话,他想成为一个贫贱不移的君子。但天生一副软骨头——不贫贱,一定移。说:“告诉你也可以。”他想自己要是现在就说,很有可能会让钱礼谦看不起。又怕钱礼谦知道后就会反悔,说:“你再想想,你一定会想得到的。因为,你比李玖良还聪明。”
钱礼谦认定这回小年是真的在表扬自己,果真认真的想了一节课。他没想出来,只好请客,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唐小年吃谁的东西,不忘念谁,说:“李玖良放的是狗屁,你放的是牛屁。你这方面就比他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