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活像铺满了荆棘,每走一步蕖罗都觉得不仅硌的慌,还胆战心惊的就怕针给刺着。漫漫登基长路,终于触摸到了尽头,孟芸弯腰伸出手扶住蕖罗的胳膊,搀着她一步一步的走上金碧辉煌的凤椅。
底下有轻微的咳嗽声,蕖罗没敢回头看,站在丹樨之上,摆弄着绣衣下摆的成团云锦,好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
孟芸无法,只得扬声说道:“新后即位,请诸位大人跪安。”
余光瞥向高台下首,真是好大的勇气,孟姑姑三朝老臣都没能让这两班大臣正眼看上一眼,赏花赏月赏秋香似的人大有人在,蕖罗不安的回首看了孟芸一眼,却被孟芸严厉的瞪回来。
忐忑的清了清嗓子,想着来时芙蓉紫菀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蕖罗只好小声的开口:“本宫新登凤位,诸……诸位大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四围鸦雀无声。
蕖罗吞咽口吐沫,看着孟芸依旧在瞪她,无奈提高了一丝音量:“诸位大臣,有事启奏,无事…..”
“娘娘。”
退朝二字含在口中尚未吐出,就被一道阴冷的声音打断。
蕖罗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湖色绫罗的夫人婷婷坐直身子,寒潭似的明眸沉寂的望向她,岁月虽侵蚀了她的年纪,却留下了沉淀已久的锐利与不加遮掩的傲人光芒。
杜如春昂首如青凤,哧声笑道:“娘娘,臣有事禀奏。”
蕖罗下意识的点头:“准奏。”
“臣于瓜熘宴听闻,先皇后樱颜登基之后不过片刻就立刻禅让于娘娘,并声称娘娘风姿卓绝,聪慧过人。臣等聊居宫外,对于娘娘的仙人之姿从未亲眼得见,不知今日娘娘可否让臣等见识见识,何谓聪慧过人?”
“我……这……”
明知道她是存心刁难,蕖罗仍觉得难堪,撇过头欲向孟芸寻求帮助,然而得到的却是孟芸袖手旁观的表情。
骑虎难下大概就是这番情形,蕖罗紧张的手心里汗意涔涔,袖中笼着的鲛绡帕子也不知何时扯了出来,裹挟在掌心指尖,更显心慌。
绿汀随侍在侧,有心相帮,然而无从下手,也暗暗着急的等着蕖罗反应。
满头的汗滴滚滚直落,想着樱颜的欺瞒,樱原的不解,大臣的嘲讽,孟芸的不救,连日来一直伪装的坚强,此刻如落花随流水,全数崩落。
一甩衣袖,再不愿被人当小丑似的对待,蕖罗想都不想的扭头便往高台之下跑去,穿过大臣们的座椅,直直跑出殿外。
绿汀掩口惊叫一声,慌张的拎起裙摆追出去,连带着台阶下候立的芙蓉紫菀都急忙跟上她们,退朝二字都忘了说。
孟芸失望的看着远去的少女,摇了摇头,抬手挥退众臣,独身一人站在空旷的曜光殿里怅然若失。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酸麻的厉害,蕖罗扶着墙站稳身子,脸上早已泪流成河,黛眉微蹙,面若桃李。
工整的朝服早已凌乱不堪,半肩趴在墙上,蕖罗哭得足以媲美孟姜女,怕是再有一座长城都能哭塌下去。
樱原站在从拐角处转身过来,怔然看着前方大红朝服的明媚少女,双肩微耸,清风里有低细的埋怨以及……哭声。
叹息着屏退身后跟来的随从,樱原只身走过去,站在蕖罗身后,想了想单手搭上她的香肩,拍了两下。
蕖罗哭得正伤心,不耐烦的摆落下去肩头的动静。
樱原面上微赧,再度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道:“是我。”
低沉的嗓音熟悉无比,蕖罗慌忙擦了把眼泪,掩面嘀咕:“你来干什么?”
“我出来散步,恰好路过这里。”樱原看她还在抽噎,像足了受尽委屈的孩子,唇角无端带笑,轻问道,“娘娘如何在这里?”
蕖罗鼻尖更酸,强忍着哭腔摇摇头:“不要你管。”
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印象里通情达理的蕖女史模样?樱原一阵失笑,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塞进蕖罗手中:“擦一擦吧,贵为一国之后,被宫人们看到成何体统?”
蕖罗在袍袖的遮掩下攥紧了帕子,却没有擦泪,只低低的回他:“谁爱看谁看去,反正这个皇后我也不想当。”
温凉的眸子掠过一抹狐疑,樱原慢吞吞的放下手臂:“娘娘是在朝堂受了委屈吗?”
空气里有花香的微粒,蕖罗轻轻点头:“……嗯。”
“说了很难听的话吗?”
还是点头:“……嗯。”
樱原笑了笑,伸手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蕖罗不提防他这么做,一惊之下,帕子也抖落在地。樱原锁紧她的脸颊,粉面羞红,双眸水润,当真是一枝梨花带雨来。
不由自主的放软音调,樱原低声凑近她的面颊问说:“这里是官道,来往人多口杂,不如回屋可好?”
蕖罗愣愣的看着他:“你不是很讨厌我的吗?干嘛还来理我?”
樱原眉目安然:“因为我是皇后娘娘您的皇上啊。”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理由,蕖罗哽咽的声音再次啜泣开。
从来没有哄过人,也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哭的樱原简直头疼欲裂,也不知方才中了什么冷风,看着她在那里孤独无助,直觉就想帮助她,一如当初她不顾满城风语帮助他一样,纵使这帮助他也不清楚含了几分真心实意在里头。
再次拧了帕子递到蕖罗面前,看她擦完鼻涕眼泪,樱原才扯过椅子,坐到她身侧,隐约含笑:“说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皇后娘娘被大臣气哭成这样。”
蕖罗嗓子眼里哼了哼:“你不知道她们多可恶,只听了樱颜夸我聪慧过人,就要我当场献丑,孟姑姑也不帮助我,我不哭还能怎样?”
“那帮大臣服侍过两任皇后,资格甚老,娘娘你年纪尚小,又是选贤禅让得来的后位,不能服众也在理所之中。只不过,毕竟金凤玉玺传到了你手中,难道你就不能杀一儆百,先立个下马威吗?”
“怎么立?领头的那个人是杜相。”
蕖罗委屈的拧着帕子。
樱原怔住:“是杜相又如何?”
“可是……可是……”蕖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可是她是杜芳芜的母亲。”
樱原含笑的眸子渐渐冷去。
蕖罗听他没了动静,心里头越发不是滋味,急忙站起身,把帕子塞回他手里,嘟囔道:“我该走了。”
“等等。”樱原不由自主的拉住她的衣袖,“今儿就留在昭原宫吧,等一下用完膳再说。”
“嗯?”蕖罗疑惑的盯着樱原修长的手指,“我真的能留下来吗?”
樱原在她清灵的目光中不自然的松开手,掩口干咳了一声:“我…….平日与你们用膳惯了,昨日也没怎么吃。娘娘既然来了,就再留一会儿吧。”
“哦。”
阳光透过窗棱,洒下万千金线,光与影的交织里,纤弱的少女与俊秀的男子彼此低下了头,默默不语。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绿汀喘口气看着屋内的两人,不免舒了心怀,回首抱住就要窜进去的芙蓉紫菀,竖起食指吁了一声,又指指里面,三人会意的退到殿外,掩口笑开。
孟芸听着勾蓝苑的韩尚宫前来回话,不免诧异的扬高了凤眉:“你是说,皇后娘娘今日去了昭原宫?”
韩尚宫颔首称是。
孟芸惊讶的笑出声:“这孩子……前儿还闹着要禅让,本席还以为他们闹了多大的隔阂,想不到才过了一日就和好了。也罢,韩尚宫,昭原宫那里你不用派人过去了,芙蓉侍书紫菀侍书她们都在,待会子派个人跟她们说一声,如实记录就可以了,不必因为皇后娘娘出身勾蓝苑而避嫌。”
“是。”
韩尚宫俯首点头,到底忍不住,轻声问道:“孟姑姑,皇后娘娘她……今天还好吧?”
孟芸执笔的手倏尔僵直,呼了口气,才继续一边书写一边说道:“哪里那么容易就服众了?皇后娘娘自有一股韧劲,然而心思单纯,很容易被人左右,若是我们照看不好,那么她就不好;若是我们照看好了,她自然会好起来的。你下去吧,另外着人知会内务府,照着绮罗宫的规格,把皇后娘娘的用品原样送去昭原宫一份,至于昭原宫的那位如何摆放,就不用管他了,暗里派两个人多看着些,别记上蓝皮书,回头悄悄回给我听就成了。”
“是。”
韩尚宫轻移莲步退了出来,抱厦里复归安静。檀口微张,吹拂去未干的笔墨,孟芸淡笑着折起记有蕖罗登基第一天的记事宣纸,放进里间方匣子里。
中午的膳牌已经递到了厨房,尽管之前多次与樱原同桌而食,然而这次蕖罗还是感觉到一些小小的尴尬。
樱原看她低头一个劲儿的扒拉着饭粒,便夹了一块清蒸排骨放进蕖罗碗里,温声劝道:“再怎么委屈,也不能跟身体过不去,这个排骨不油不腻,你尝一些吧。”
“哦。”
蕖罗低头继续猛扒饭粒。
樱原暗暗叹气,只得起身隔着桌子按住她的手:“不想吃就不用勉强了。”
“我不是……”蕖罗刚要解释,抬眼看着樱原认真的表情,又自觉愧疚,便放下了筷子,低低的说,“我吃不下,一想到明天又要上朝,我就没胃口。”
呵呵浅笑,樱原坐下来,招手示意蕖罗附耳过来。
蕖罗眨巴着杏眼,真就罢起身凑近樱原耳边,听他嘀咕几句。
像是生吞了一颗青杏,蕖罗半天合不拢嘴,心里却酸甜杂陈:“樱原,你是要教我怎么当皇后吗?”
樱原听她软语叫唤,心头一颤,兀自别开脸去:“娘娘误会,樱原只是……”
“只是什么?”蕖罗陡然心情好转,直直盯着樱原追问。
无奈的清了清嗓音,樱原指着窗户外说道:“娘娘,我好像看见勾蓝苑的女史了。”
“什……什么?”蕖罗吃惊之下,果然不再追问,撇了一桌子的菜肴,不顾画绢阻挠拎着袍摆冲出去,窗户外头可不是站着芙蓉紫菀她们,就连绿汀都没有落下。
“芙侍书!”
芙蓉被她吼得心惊肉跳,连忙收起蓝皮册子,讪笑道:“娘娘好啊。”
径直的伸出手,蕖罗面色不善的命令:“把册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芙蓉躲闪的退后:“娘娘,按照规定,除勾蓝女史,凡各宫主子均不得翻阅勾蓝纪事。”
“我是皇后,拿来我看看。”蕖罗重重的往前迈了一步。
芙蓉退得更快,一慌张就用袭用了旧称:“蕖姐姐,是你教我们的,作为勾蓝女史,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身为女史,自当尊重史实。”
蕖罗看她神色张皇,更加好奇记了什么,回身瞪着傻傻站住的绿汀紫菀,就要冲过去。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紫菀女史绿汀女史也吓得一个激灵,齐齐朝着芙蓉跑去。
安宁沉寂的西六所终于打破了平静,园子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画绢眼见着拦不住,也只好随她们去了,跟着宫娥们一起笑成一团。
月洞窗内,樱原抿唇笑了笑,却转瞬黯然。
而另一侧,曾不见动静的静肃宫也不知何时开了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