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纸诏书一出,不单是纸鸢她们吓了一跳,即便呈递到孟姑姑面前,也惊觉事有蹊跷。然后绮罗宫内外依然换上了皇后娘娘自己的人马,一丝儿风声都透不进,她就是有心想打探,也无从下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瞧瞧这位娘娘到底要做些什么。
紫菀纸鸢绿汀芙蓉四人服侍着蕖罗更换上素纱衬服,明黄鞠衣,又赶去将樱原的玄黑深衣捧来,与他更换。
宫外的玉辇一反常规,直行到绮罗宫台阶上,才躬身退下去。
樱原小心的抱着蕖罗坐进玉辇中,放下四周垂帏,便开口让紫菀等人起驾。
多日不曾开启的芳华门轰隆打开,分列两班的大臣阔别几日,交头接耳的从门外纷涌而入,纷繁诧异的神色一一扫过持刀竖立两旁的缁衣侍卫,胆小的几个大臣甚至挪到了杜相身边,寻求庇护。
杜如春略略扫过一眼缁衣卫,暗暗冷笑,就这么一点兵力,岂能与守城的风家军相提并论?
轻言慢语警告了一遍跟随其后的大臣们,杜如春甩着大袖毫不畏怯的向朝堂走去。
依旧是空旷无一物的大殿,上次搬掉的椅子想来皇后娘娘是不愿搬回来了。高高的赤金蟠凤的汉白玉石阶上,不知何时起挂上了一幕珠帘,隐约可见内里相偎的两道人影。
而高台之上,细密的珠帘遮挡住一道道猜忌的目光,樱原下意识的握住蕖罗垂在身侧的手,轻呼口气,点头示意一旁的绿汀宣旨。
绿汀目似晨星,微染薄光,含笑颔首,转身宣读道:“诸位大臣叩安,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冷冷环顾一周,杜如春迈前一步,亭亭如傲菊,清声奏道:“娘娘,臣等之前已经奏请辞归,颐养千年。因为娘娘恩惠,特准臣等退朝歇息三日,并说三日之后定将给臣等一个答复。先进三日期限已到,娘娘可允臣等一个答复了吗?”
樱原深思一顿,这个烫手山芋般的问题蕖罗一直没有表态,是允还是不允,他心里头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绿汀见他没有言语,也兀自着急。若是不在此时打发了杜相世袭罔替的念头,那么这一次的上朝必将如同上次败兴而回。
杜如春等了片刻,见上方没有应答,无声冷笑,再启朱唇丹持,凛然逼仄:“娘娘或许没听清楚,那么臣就再问一遍,臣等所呈递的世袭罔替折子,娘娘可有定论了?”
丝丝寒气遍布帘后,便是沉静如协同樱原服侍蕖罗的梅映雪梅医女,都被杜如春的逼迫压制住,惶然的看了看端坐着的樱原。
十指无意识的在袖中交握成拳,寒潭似的眸子一一掠过高台之下的张张面孔,或是富态的,或是尊贵的,或是严肃的,就是这样子一帮女人日夜掌控着朝堂,日夜掌控着万民苍生。怨不得蕖罗宁愿朝野无人,也不愿再用她们,没有卑微怜悯之心的人,你让他如何相信,这个朝堂将会以万民的福祉为信条,兢兢业业造福百姓?
一抹柔光如同寒潭上浮映下的白云,悄然覆住身侧酣睡如孩童的少女。他偷偷在袖子的遮掩下,张开手,握住她轻轻垂落的柔胰,唇瓣翕合,终是在她耳畔吐出那句对不起。
敏慧如他,情知这次解决不了世袭罔替之事,那么接下来她的科举之路将会更艰险。
与其架空朝野,六部无人,不若放了这寥寥数十人进了朝堂,以待后日新人换旧人,重整朝局。
如是所想,樱原暗暗招手,示意站于蕖罗一侧的绿汀弯身附耳过来,道出那孤注一掷的决定。
就像他所预料的一样,绿汀满面的不同意,虽是眉目平和,却不容置喙,轻声道:“请皇上三思,世袭罔替制一向不为娘娘所喜,现在娘娘身在病中,皇上不经娘娘同意,便私自作此决定,怕是娘娘醒来不会善了的。”
樱原微现苦笑,他岂不知蕖罗的脾气,认定的事情便倔强到底,正是这般才更难应对朝堂复杂多变的形势。
其实更早的时候,他就想劝她稳住朝臣,韬光养晦之后再图暗渡陈仓。哪知她那样的性子,竟是眼里容不得半点风沙,一门心思要除掉朝野杂草,太过急功近利反而适得其反。
尽管科举制度于汝国来说,无疑是久旱甘霖,但若众大臣齐心反对,出手掐断了赶考的源头,将考生置之门外,那么实行下去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保不齐还是以前的那批人马。
想到这里,纵然绿汀反对,樱原也还是端出了从二品官阶的头衔,一力推成绿汀宣读了旨意。
细心察看帘中情形的杜如春等人,不是没有发现今天皇后娘娘的异样,那般张扬如火凤的少女,今儿倒是收了脾气,学起了垂帘听政。更难得的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
压抑着好奇与猜疑,原本还想着散朝之后派了人去一探究竟,没曾想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百官世袭罔替的请求。
她原先的设想并不是这样,虽然与这个新后交手不多,然而还是能一眼看出她内心的柔弱和单纯,便是靠着这一点的把握,她才敢屡次在朝堂挑战她的权威,欲要触及她的底线。
这一次的世袭罔替完全是她一手操控的好戏,只等着那个不谙政务的少女,自己踏进圈套里,驳了奏折,也为她日后发动百官罢朝,夺取皇权寻找借口。
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用了另外一种平和的方式,而那一种方式却并不是她急于乐见的。
躬身叩谢娘娘的圣恩,出了大殿,一众女子登时围了上来,在杜如春耳边叽喳吵闹不停,让她更添烦躁。
“恭喜杜相贺喜杜相,”一侧身穿绿罗衫,领口绣有白鹇的正四品女官含笑拱手道,“听闻杜大小姐深得杜相真传,想必将来入了曜光殿,也必将如杜相一般,大有作为呢。”
“徐夫人谬赞了!小女天资愚钝,哪里及得上徐小姐含章秀出,柳絮才高。”
不咸不淡的敷衍两句,果见徐夫人笑弯了眉角,直说不敢当。
内心冷哼一声,宽袍大袖里,青白的手指缓缓合拢。自家的女儿自己清楚,纵使是她一手教会了杜芳芜权谋之术,驭臣之道,然而私心里她越发担忧。
现今的朝堂名义上是新后掌政,事实上却是四大辅政大臣参政,少不得幕后操纵。以她的意思,是挟新后以令诸侯,若是杜芳芜,怕是直接就想着登凤位了吧?
微不可闻的叹息,望着大开的朱漆芳华门,眼下也只能先将女儿送进来,才好谋划下一步了。
等待诸臣退去,台下立着的紫菀这才觉得腿脚麻软,冷汗津津。
这一个早朝怕是真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孟姑姑料理百官前些日积压的事宜,早就告了病退的折子,安心在抱厦与诸位尚宫理政。二公主与四公主为了命题,连日来歇息的极少,也不曾有上朝的念头。而年纪幼小的七公主,刚过了面壁的期限,现在还在气头上不愿见客,更不能宣她入朝了。
一番算计,整个朝堂就剩了三个正四品的侍书,加上一个从三品的医女,以及垂帘听政的皇上与皇后。
方才杜相如此的咄咄逼人,她与芙蓉几乎要吓得背过气去,深怕她掀了帘子看见里头得病的娘娘来。
虚擦了几把汗,紫菀这才和芙蓉拎起裙摆奔上高台,帮着樱原将蕖罗扶下殿来。
朱碧侍候完七公主,赶来绮罗宫才知道蕖罗已陷入昏迷多日,面上犹带了三分焦急。然而毕竟分属御前侍卫,无权过问太多,也只好尽心尽责看护住绮罗宫内外,以防万一。
樱原陪同蕖罗又多住了两日,才见的她杏眼如飞,怔然半晌,才在他的扶持下坐起身子,微张着双眸打量四周。
眼前的面容越发清瘦,周身穿的是大朝时才用的玄色深衣。修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来,轻柔的搭在她的肘间。
蕖罗看了看,良久才咳嗽着问道:“皇上何时过来的?”
樱原看她娇颜初起,比平日显得更加柔弱,一时怜爱道:“娘娘病的那一天我就过来了。”病的那一天?蕖罗咳声渐缓,心头登时暗惊,慌张的握紧他的袖子,问道,“我病了几日了?”
梅映雪端了润口的清茶,从殿外不期然进来,婉转笑道:“娘娘放心,病了这七日,圣体已经大安了。”
七日?她记得,当初约定三日之后就是百官觐见的日子,她病了,朝堂谁去?
曲眉点染,仿似娇莺初啭的声音清灵响起:“那么,百官朝见如何?”
一语既出,四围服侍的宫娥尽皆低下头去,紫菀绿汀和芙蓉也早早避开了她的征询的目光。
樱原无心隐瞒,搭在她身后的手松了紧紧了松,终是开口:“娘娘,大朝已过,臣擅自拟娘娘的旨意,准了百官世袭罔替的折子。”
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蕖罗只觉羞愤难堪。
她一心要拔草除根,而他,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折回她全部的努力。为什么要准了世袭罔替?是因为杜相吗?是因为杜相有一个女儿叫杜芳芜是吗?
所有的愤懑不解与失望全数化为心痛,执拗的推开他的怀抱,冷然的清退所有宫人,只余自己在空旷而寂寥的大殿,嘤声哭泣。
她就知道,他宁愿将杜芳芜捧为丞相,也不愿......辅佐她成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