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燕京最热的日子里,梅远清终于知道八娘嫁给怡亲王的事了。
自正月里她病了后,萧东来便把她拘在东宫里静养,哪里也不让去,萧东来的政务再忙,晚上也会宿在长春宫,爱情的力量简直可以同仙家的灵丹妙药相媲美,当时冷钰还在燕京,各种名贵药材几乎拿来给她当饭吃,梅清远的病竟渐渐有了起色,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精神也大好。
这样一直养到六月,梅远清自觉身体已好,便开始到大内给皇后请安。皇后并非萧东来的生母,把他养到三岁后就送到了神庙,再回来已是一个十岁的少年,两人情份也淡,婆媳之间更是疏离。梅远清有时候给皇后请安后时间还早,就在御花园里散散心,纵然萧东来身边的人跟得再紧,不知怎么的,八娘嫁到怡王府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梅远清的耳朵里。
听到这个消息,梅远清强撑着回到东宫,刚进长春宫的大门,便一口血吐了出来,昏了过去。
芳闻等人唬了个魂飞魄散,急忙派人去请御医,一时萧东来得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到了掌灯时分梅远清才悠悠转醒,见萧东来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不禁心如刀割,抱着萧东来放声大哭。
萧东来象抚慰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待她收了哭声,这才拿过帕子,一边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劝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八娘嫁过去后倒是极受宠爱,她又是那么个玲珑心窍的人,以后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有了名份就什么都好了。”
梅远清紧紧攥着萧东来的手,看着他微挑的凤目里温柔的眼波,哽咽道:“我哭不是为这个,殿下是知道的。我……我们梅家对不住殿下。”
萧东来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柔声道:“傻话。咱们夫妻一体同心,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说了倒生分了。”
梅远清只是流泪不止。萧东来又劝道:“冷大公子临走前再三叮嘱,你这病要静养,不可大喜大悲,尤忌动怒,外面的事情一切有我,你且把这些事情放下,安心养病才是正理。“
梅远清把脸埋进萧东来的怀里,闷声道:“不喜不怒,不嗔不怪,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只道自己声音小,萧东来听不见,却不知字字句句都听在萧东来的耳里。他天生性子寡淡,这一生真正喜欢的东西不多,便是眼下的太子之位和未来的江山社稷,对他而言也只是一种责任,远远谈不上喜欢,唯有眼前这个人,让他疼着、恋着、呵护着、满心满意地欢喜着,
他有心宽慰,偏偏心里千言万语,临到头来,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一把将她抱住,狠狠地揉着,只恨不能将她嵌入骨中,吃入腹中,一时一刻都不分开才好。
女人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纤细的双臂,搂住了萧东来的脖子,两人脸挨着脸一片**,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还是他的泪水……
从那天后,日日御医轮流到长春宫当值,那病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勉强撑到八月,燕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萧东来自去年回京后,国库不足便成了他最忧心的一件事,恰逢此时,他接到了青州通判王青书上奏的万言书,其中分析了南燕内忧外患积贫积弱、财政困窘的现实,要求以前朝为鉴,果断实行变法,萧东来看后深以为然,数次将王青书召至东宫,商谈变法事宜,王青书也由青州通判升任钱江知州,随后召为翰林学士,当年底升到参知政事。王青书提拔了一批少壮派的变法官员,并且派往各地清查丈量土地,以土地肥瘠程度确定土地等级。
第二年正月过后,萧东来开始大张旗鼓地实行变法。先后颁布了市易法、保甲法,同时改革赋税制度,实行方田均税、运输法、青苗法和募役法。
新法一出,即遭到了大地主的阻挠和反对,更由于新法推行仓促,地方官员在实施过程中渐渐走了样,最后闹到“妇子皇皇,如在汤火之中,号泣哭天,无复生望”的地步。
王青书本意是好的,本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美好设想实行新法,只可惜他急功近利,所有变法转绕一个“利”字,而利的落脚点又是一个“钱”字,以青苗法为例,国家在需要播种及青黄不接的正月和五月,采取自愿原则,由农民向官府借贷,收成后加息二到三成,这么高的利息不是一般贫民可以承受的,而且一般贫民皆不识字,申请贷款之文书交由官吏书写,要给所谓的“润笔费”,贷款下来后要给所谓的“经纪费”,钱江府一赵姓农民向官家借陈麦一石,到偿时竟变成了新麦一石九斗两升,番了近一倍,有大臣上书说,就是豪强趁饥馑之年放高利贷,也没有这么重的利息。是藏富于民还是与民争利,王青书很遗憾地选择了后者。
自正月那一场大雪后,江南等地一直到七月也没有下一滴雨,往年到了六七月时就会泛滥成灾的宁江地区,今年竟到了禾苗焦枯土地龟裂的地步。
七月下旬,一名叫徐客的九品小官绘了一幅《流民图》通过怡亲王呈给了宣德帝,图中的流民携妻牵子,无敝身完衣,披着枷锁的农民拆了自家的房子,以瓦木卖钱偿官,更有许多吏卒手执马鞭,怒目恫吓追索。宣德帝看了后大哭失声,萧东来变法他不是不知,本意是要富国强兵,怎么竟累至百姓到了如此凄苦的境地?
八月,宣德帝下旨废除新法,罢了王青书的相位,贬其到闽西任知州,同时责令萧东来在东宫内读书自省,非召唤不得入朝,这实际上就是免了萧东来的监国太子之位。
诏书传到东宫,人人色变,虽然萧东来一力隐瞒,然而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终究还是让梅远清知道了,并且成了她的催命符。
九月初,太子妃梅远清薨,年仅二十五岁。
十月底,叛敌的宋清风被潜伏在西秦的神机卫活捉回燕京,大刑侍候之下,宋清风写了一份供词,详细供述了当年叛降西秦的始末,怡亲王也上了一道密折,当年李冉和秦昭勾结的书信倒底有几份落在了他的手里,便一并呈给了宣德帝。
太子萧东来在朝中的形势日益严峻起来。
萧东来倒丝毫不以为意。自梅远清死后,萧东来象失了魂一般,每日只在长春宫内静坐,抚着梅远清用过的东西失神,后来慢慢好了些,也只在东宫内读书作画,闲了便和萧紫玉下一盘棋,日子过得看似悠闲。
转眼到了冬月,淮阳乡下薛家来了一封信,说是今年薛族要大祭,准备接薛珂回家过年,立春后再送回燕京。萧东来准了,命人选了黄道吉日,近日起程。
秦妈妈琥珀登时忙乱起来,忙着收拾薛珂日常穿的的衣裳、用的器具、戴的首饰,足足收了几大箱子,薛珂一看比从义州城来京时多了一倍还不止,便笑道:“又不是搬家不回来了的,都收走做什么?够用就行了。”倒是萧东来劝她:“你这一去就是几个月,冬天和春天的衣裳都要带上,难道还回去又做不成?衣服原也不值什么,只是薛家做的虽好,倒底不如宫里的,还是多带些以备万一。”又悄悄吩咐琥珀:“把薄衣服也带着,万一什么事情绊着了,到了夏天也好穿。阿珂是个省事的,你带上就成,不必回她。”琥珀疑虑着应了。
到了临走的那一天,收拾完东西已是深夜,薛珂已累得睡了,琥珀正要就寝,忽听水榭外传来叩门声,粗使的嬷嬷忙去开门,打开一看,只见萧东来披着狐皮大氅站在外面,肩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琥珀见萧东来从外面走进院子,对她摆了摆手,借着内侍提着灯笼的微光,琥珀见萧东来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从身边走过时,飘来一阵酒香。
两个内侍老老实实地站在薛珂的卧室门前,那意思不言自明,萧东来在里面,所有人一律不得靠近。
萧东来进了房门,坐在薛珂的床沿上,慢慢撩开帐子,一股暖香迎面扑来,薛珂睡得正熟,锦被裹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子微微起伏,一头青丝蜿蜒在枕上,越发衬得那张脸莹白如玉,白里又透着粉红,娇艳欲滴。
萧东来一阵失神,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不欲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将你带入宫中,原是为了减轻我的罪过,不想反而要累及你。”
“我原以为能庇护你一生,看着你出嫁生子,谁知,终究没有这个缘份。”
“走吧,到了淮阳别再回来,你是定国公的女儿,轻易没有人敢欺负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成……”